——“你叫什么?”
刹那失神,耳畔传来邈远旧音。
记忆中那人丰神俊朗,笑起来桀骜不拘,背上背着一筐破书箧,右手却卷着一张华贵的蓝玉古琴,七弦,琴身刻着“烟罗”二字。
是个云游浪子。
“问你话呢!你叫什么?”那人一扬下巴,他面前约莫十五六岁的仙门子弟才惶惑地拜了两拜。
“苏、苏云开……”
就在一炷香前,不归山结束了一场盛大的妖魔猎杀,众仙门大显神通,打了个痛快——这也是苏云开第一次独自带领师弟们在山林里扫荡,他从未应付过大场面,霎时间被刺鼻的妖魔气和浓郁的血腥味冲得头昏脑涨。
“云开师兄!身后——!”一名师弟飞身跃上高树,俯首高呼,只见一条巨硕的蟒精潜伏在丛林里,猛地跳出来扑向苏云开!
千钧一发之际,那人从天而降,指尖生风,横扫琴弦,顿时蓝光荡溅,将蟒精掀出丈余,烈风绞断了它的毒牙,苏云开因此逃过一劫,连声道谢。
“少侠你呢?”苏云开老老实实说了自己的名字,忍不住又问起对方。
那人假正经地掐指一算:“听说你们灵荡峰有一间包罗万象的藏书室?”
苏云开勾起憨傻的笑:“藏书室是有的,却万万不敢称包罗万象,只是藏的书多些罢了。”
“那就够了!”那人将书箧卸在地上,转眼展出了灿烂的笑,“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们的大师兄了!”
灵荡峰众人:“???”
“你们是哪个字辈的?”
“云……”有人不明所以地答道。
“云?愿乘泠风去,直出浮云间……好字!那我以后就叫——
“云霄。”
“——如何?”
说罢,纵声大笑。
苏云开感念恩情,将这位不知从何而来的“云霄师兄”带回了灵荡峰,师父剑乙掌门正在苍穹殿内闭关,只用灵力推开殿内,让这陌路人进去一叙。
苍穹殿内,云霄见到了这位雪鬓霜鬟的老仙士,两人相谈甚欢,云霄便成了灵荡峰名副其实的大师兄,而后去外面寻了许多新鲜物件回来送给师弟们,苏云开得到的则是一把钝剑,后取名为“倚泽”,云霄对这个名字颇为满意,说有君子之风,和苏云开很像。
众人起初都不明白他为何要拜入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仙门,后来才明白,这位云霄师兄就是奔着苍穹殿后那间藏书室去的,平日恨不能把脑袋都塞进书里去。
他那筐书箧里装满了五花八门的奇书,上面写的全是众人看不懂的文字,有些书页已经翻黄零落,却还被规矩地夹在一起。
苏云开对读书也颇有心得,偶然一日与云霄聊起,得知这位大师兄素来有修补旧书的爱好,近来得了一本上古奇书,但许多藏卷已经遗失,不得已才四处游历,一心想要将这本上古奇书重新整理出来。
那些看不懂的文字是古文字,灵荡峰的藏书里恰好有许多关于人界古文字的记载,云霄一路寻了过来,大有所获。
说起这些时,云霄格外坦诚,就像在做什么理所应当的事,根本不惧于外人的揣测。
苏云开从未见过这等奇人,崇敬之心油然而生,久而久之,就成了个整日师兄长师兄短的小跟班,可老天爷似乎并不打算饶过他。
他年纪尚轻,性子温软,时常受人欺负,却又不敢失礼得罪,只得在人前笑脸相迎,人后嚎啕大哭。
比如某年的中秋前夕,苏云开发现自己养的一窝兔子被隔壁山头放出来的野猫给抓死了,于是跑去半月坡将兔子埋了,立了个简陋的冢,遂忍不住掩面恸哭。
“谁啊!别哭了!吵死了!”云霄师兄正在坡上的巨石边散心,忿忿地探出头来,一见是苏云开才将嗓子润了润,换了安抚的语气,“开啊,你过来。”
“云霄师兄?我、我不知你在这……”苏云开抹了眼泪怯生生地走了过去,云霄见他怂不拉叽的,便强拉他到跟前,拽起苏云开自己的袖子,强行将他一张花脸给揉干净了,但苏云开两汪瞳水还泛着光。
“铮——”
云霄一把掀开烟罗古琴的琴布,勾指拨弄了两下,山外飞来两只黄鹂,苏云开怔怔地望着,心中顿时开阔不少:“师兄的琴艺又精进了……”
“哼,你师兄我一直都精着呢!”云霄没好气地斜眼看他,“说吧,谁欺负你了,我立马去打爆他们的狗头!这些人也真够无聊的,一天吃饱了没事干,就喜欢来捡你这个软柿子捏……”
苏云开总算破涕为笑,在他的记忆里,云霄师兄总是这样风风火火,若是师兄下定决心做什么事,那便是一往无前,九死不悔。
他打心底里羡慕,每每想要效仿,都被云霄师兄恶狠狠地揪了回去,一通破口大骂。
骂完之后,师兄也会变得语重心长,对自己不厌其烦地说,开啊,你真笨,各族生灵,犹如这不归山上的树叶,根本找不到相同的两片,你就是你,不必成为别人。
自己的路,自己要好好守着,终有一日,必将等到真正的云开月明。
我同你打这个赌,你愿意么?
那语气,像醉了似的。
苏云开迟迟没有抬头,因为这话里有他想象不出的耀眼的未来。
后来,云霄师兄为了古文字一事,数次下山寻访,旁人的冷嘲热讽接踵而至,他却置若罔闻,言行举止仍是一贯的放浪不羁,乖张难驯。
苏云开每次都在灵荡峰的山门外目送师兄离去,又眼巴巴地盼着师兄归来。
每一次都仓促远行,每一次又都满载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