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般的日子,转瞬即逝。
斜晖落在藏书阁外,映得一地错错切切的影子,阁门悄然掩上,苏云开抖擞袖袍,将钥匙挂回了腰间,独自沿着青石板路渐行渐远。
他没有回寝屋,绕去了山门后的那间小木屋,没走几步,忽然停了。
他抬起头来遥遥望去,半月坡被乌青色的天幕笼照,逆着光,一抹剪影岿然屹立,长发随风翻飞,四周寂寥,唯有风声喧嚣。
“坡上风凉,怎么不进屋里?”苏云开寻着那道身影前去。
白姑娘摩挲着指尖,没有答话,凉风透进她薄薄的衣裳里,连肩上纱布渗的血都板结了。
苏云开没有多想,褪下外衣,转而替她披上:“还在为白天的事生气?”
“没有。”白姑娘眺望远处落入幽寂的不归山,飞鸟暮归,风过山林,扫起一阵叶浪。
“我在想你说的话。”
人间世,世间人。
苏云开淡然笑道:“以前说了那么多次,你也想了这么多次,不都没有弄明白么?”
白姑娘斜过眼来看他,暮色照进瞳孔,眸色极淡:“不是不明白,是不认同。”
苏云开一哂:“不认同也好,懂得多了,自然就陷进去了,世故如囚笼,能逃则逃。”
“你能这么说,不也是打心底里不认同的么?”白姑娘依旧问得犀利。
苏云开笑得无可奈何:“你啊,又拐着弯儿地想把我套进你的话里去……这人懂得越多,便越能轻松斡旋,再上一层境界,则成了知世故而不世故。”
白姑娘默然,狐疑却又迷惘。
“白姑娘?”苏云开见她不吭声,唤道。
白姑娘睫羽微颤,掩住眸底晦涩的光,忽然开口道:“叫我婉霜就行了……”
苏云开一怔,只听她微微一顿,又道:“只许你一个人这么叫。”
“婉霜?”苏云开两颊发热,有些摸不着头脑——清婉绝尘,傲雪欺霜,倒是极为衬她。
“你……记得自己以前的事了?”
苏云开将她带回灵荡峰时,她的话很少,对旁人爱答不理,开口不超过两句,问及她姓甚名谁,从何而来又要往何处去时,她也从不答话,清傲至极,苏云开只当她心中有伤,或是忘了什么,此后便不再过问。
“一直都记得,只是不想告诉旁人。”今日突然变得坦诚了。
苏云开怵然望着她,心中霎时一暖。
他不是旁人。
日头没落,夜色从天边淌来,一片漆黑,没什么可看,白姑娘回过身去,紧绷的脸色久违地松弛下来,语气里勉强添了几分人情味:“吃晚饭了么?”
苏云开赧然,摇了摇头。
两人相携回到木屋,白姑娘慢悠悠地点上一支烛,苏云开见屋门漏风,说要差几个弟子过来修补,白姑娘应了声“好”,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沓银票,塞给了苏云开。
苏云开登时露出一副“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么多钱了”的模样,怂巴巴地捏着银票一角:“这……这都是哪里来的!”
“恩公不必知道钱从哪里来,只需明白这些钱都是给恩公你的就够了。”白姑娘答得平静,自如地坐下,熟练地拿起筷子给苏云开夹菜。
苏云开:“……”
“太、太多了!”苏云开忙将银票递回去,却遭了白姑娘一记横眼。
“恩公近来不都在各处破费么?拜月会将至,要撑着这座灵荡峰,钱财总是需要的,”白姑娘很是坚决,“况且我在此地白白待了二十年,这点身外之物,不算什么。”
苏云开百般无奈,只好收下,他将银票平整地叠好,小心翼翼地揣进怀中:“多谢……”
他本想试着唤她“婉霜”,可怎么都开不了口,毕竟要想改去叫惯了二十年的“白姑娘”,并非易事,况且直呼其名,亲昵意味极重,苏云开不免觉得有愧。
不惑之年,倒是被他过得惶惑极了。
白姑娘瞥见他腰间挂着的藏书阁的钥匙,手中的筷子凝滞片刻,又自顾自地夹起菜来:“那两位客人都安顿好了?”
苏云开也动了碗筷:“嗯,霍宗师说他要整理的旧籍太多,干脆就住在藏书阁了,正好将客屋挪出来给风公子,如此胸怀,实在是令人钦佩,反倒是我,没什么用处,不仅要麻烦人家,还给不了个舒适的住处。”
白姑娘神情骤然一冷,敷衍地遮掩过去:“这么一来,藏书阁不仅有独一份的钥匙,现在还有人看管,堪比铜墙铁壁,应是不会有什么差池了。”
“藏书阁到底是灵荡峰的命根子,自是要好好护着,否则待我今后去了地下,没法跟师父他们交代。”苏云开随口一说,嘴角挂着浅笑。
白姑娘冷着眼:“那你自己呢?”
“我?”苏云开自嘲地摇摇头,“我当初临危受命,担下了这个掌门,要是做得不好,坏的就不只是苏云开这个名字了,连同灵荡峰都是要受牵连的,好在反过来也说得通,要是我做得好了,灵荡峰自然就好了,那我也跟着扬眉吐气了。”
“所以恩公这些年处处装好人,任劳任怨,混出个仙门第一君子‘上善若水’的名头,怎么也没见灵荡峰跻身不归山中峰之首的位置?”
苏云开:“……”
实话可以不必实说的。
“伪君子。”白姑娘斜睨他,一点儿情面没留,苏云开彻底笑不出来了。
白姑娘瞥见他袖袍上的血污,无心进食,催着他换下来,要亲自浣洗干净,苏云开担忧她肩上的伤,白姑娘却一贯地口无遮拦道:“恩公那把倚泽剑,连刃面都是钝的,切菜都切不齐整,伤得了什么?”
苏云开:“……”
这把佩剑乃是早年掌门师兄送给他的见面礼,说是“剑如其人”,如今在白姑娘口中变得比菜刀还不如,那么自己的形象可想而知……
苏云开深受挫败,吃完饭便灰溜溜地离开了,白姑娘站在屋前目送他,竟是情不自禁地扬起了嘴角,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
冰冷的指尖从嘴角恍惚地划过,笑容也逐渐冷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