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就如神祇一般,好像没有什么办不成的事,于是越发狂妄,越发恣肆,惯出了好赌的性子。此赌,非坊间之赌,乃是故意反其道而行之,一旦过了火候,便让人觉得不可理喻。
云霄师兄将编纂好的《千诀录》带回来的那天,灵荡峰上白雪皑皑,苍穹殿外也挂着白花——剑乙掌门归天了,弟子们守孝三月,掌门扳指传给了云霄。
“掌门师兄。”苏云开换了称呼,守在藏书阁外。
云霄阔步来前,笑着一拍他的头:“开啊,想不想同我一起下山走走?”
苏云开藏不住惊喜,乖巧地应了。
那趟游历,北至锁春关,南至山河关,见识了大好风光,也结交了不少文豪武杰,唯一的缺憾便是归来路上,掌门师兄非要同北墨一族的大少爷墨洄争论一家书贩子卖的书是真是假,最后输得毫无悬念,还将《千诀录》白白送了出去。
若非那时候苏云开没有陪在身旁,否则定要拦着掌门师兄去赌这一盘必输无疑的赌局。
然而脾气不好的师兄却是个愿赌服输的人,赢也潇洒,输也潇洒。
“书这个东西,放在谁那儿都是用来生灰的,与其藏在不归山里,不如跟着那位大少爷去山下逛逛,况且他们东原水土好,养人,说不定还养书呢!”
苏云开这才意识到,从初识到深交,掌门师兄从未变过,大道不渝。
此后,他每每看见手中这把倚泽剑,就会念及赠剑之人那不畏山穷水尽的胸怀。
他再也没去半月坡上哭过,因为他学会了一笑泯然。
他再也没有让掌门师兄为他抚琴,为他打抱不平,因为他自会抚琴,自会应付一切非难。
直到禁地的镇石不翼而飞,掌门师兄又要远行,这一次,云霄在临行前摘下了掌门扳指,交给了他,只说万一回不来了,他就是新任掌门。
苏云开没有多想,因为师兄如此神通广大,总会再回来的。
哪有万一?
没有万一。
总会回来的——
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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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他很多年前就死了,自刎死的。”云清净照着记忆里的片段,如是说道。
苏云开眼底有泪光,将流未流,只是定然望着云清净手里的信,目光变得有些空洞。
霍潇湘心中慨然,悄悄离开了藏书阁,给两人留出一方安宁。
“原来如此。”
苏云开终于开口说话,恰有半滴泪从眼角垂落,掠过他微微扬起的嘴角——苏云开还是笑了,笑得风霜满面,苦涩不堪。
“怪不得那次掌门师兄下山过后,音讯全无,再也没有回来……”
云清净感同身受,一时情起,便将自己的事全都告诉了苏云开——他的母亲是蓬莱的乌渺上仙,曾率仙族大军攻打魔界不死地,后因误入陷阱,进退两难,加上父亲自刎而死,母亲被迫撤军,回蓬莱将他生下,随后也谢罪离世,自己则是人族和仙族结合的后代,高居仙主之位,不慎错手杀了几个嘴皮子不干净的,欠下了命债,被贬入凡。
苏云开大为动容,亦能体会他的难处,缓缓伸出手来,搭在孩子因悲伤而瑟缩的肩上,端详他如画的眉眼,忍住哽咽:“你可是……长得像你娘?”
云清净攥着信,颓然地点了点头。
苏云开笑得更深,反倒安抚起了眼前的孩子:“以前我就在想,掌门师兄这么个剑走偏锋的人,究竟会对哪样的女子动心,如此一看,倒是不足为奇。”
云清净被苏云开说得不敢正眼对视,他并不知道苏云开整日挂在嘴边的“掌门师兄”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也不知道自己跟灵荡峰的渊源原来如此之深。
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却又因为他在这里一年多的日子而显得不那么突兀,反而被这份相依为命打磨得朴实和真挚。
不知过了多久,云清净才敢抬起眼来,望着信上的字,坦诚地说:“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爹,他……是个怎样的人?”
“他是神。”
苏云开故弄玄虚,遂将他带到一旁坐下,摊开这些信笺,将往事娓娓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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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潇湘站在藏书阁前守着日上三竿,地上的长影变得愈短,那久违的寂寥也变得愈深。
他试着出拳,却打得没有底气,耳畔一有零碎的呼啸,他便匆忙收手,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再回过头时,风醒赫然站在跟前,霍潇湘一阵激灵:“醒兄你……你……好歹也说一声……”
“仙尊可在此处?”
“他正在里面和苏掌门在一块呢,似乎聊起了故人,怕是不好搅扰。”
风醒面露犹疑,摇摇头道:“恐怕不得不扰了,外面又出事了。”
“什么?”霍潇湘心下一凛,回头看向这座沐浴着朝阳的藏书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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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乘泠风去,直出浮云间——李白《登太白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