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西北巨树。
江信手执长剑,从嘶鸣的烈风中走来,夜色覆在胜雪的白衣上,像被业火灼烧后留下的焦黑。
贺星璇换上暗影的黑衣,蒙着脸,静候多时,直到听见轻微的碎石滚裂声,才徐徐转过头来。
“你是最后一个。”江信手中长剑铮然作响,眼里似有星火垂落九天,燃得决绝。
贺星璇忍不住嗤笑一声:“是我低估你了,我以为你不会冒着无法夺魁的风险,去做这些没名没份,又讨不了任何便宜的傻事。”
他说着,肆无忌惮地往前走了几步,江信扬起剑锋,贺星璇这才停下。
“我说过,我能帮你……星璇。”
话音一落,犹如黑云覆顶,贺星璇凛然瞪大了眸子:“这就是你的帮法?故意扮作暗影,夜夜混迹于密林之中,挑起厮斗,就为了将他们一个个逼得退无可退,然后摘下他们的面罩,以作威胁?!!”
江信柔和的下颌线被夜色削得锐利,睫羽霎时落下大片阴影。
“如果他们行得坦荡,看得淡泊,又怎会受到威胁?”
贺星璇疾步靠近,剑锋倏地点在他的心口,可贺星璇并不惧怕被一剑穿心,愣是抵着长剑,越来越近,江信出剑的决绝终于在眼前人的示威之下有所动摇。
“那你这做法可又行得坦荡,看得淡泊?江、少、盟、主!你就这么急于立功,想让你那虚伪的父亲,还有霍大哥他们,更看得起你,更珍惜你?!”
贺星璇愤然扯下面罩,露出一张俊逸如刻却根本不属于他的脸——剑眉星目,气宇轩昂,唯独败在那对浮躁悲愤的,与整张脸格格不入的眸眼上。
江信手腕一软,终是颓然地撤回了长剑,他很清楚,看着这张脸,自己根本下不去手。
于是那不争气的泪从眼角溢出,江信忍住胸前的翻腾,挣扎道:“那你要我如何做?霍兄呢?霍兄不也曾和他们一个一个地打了一场,拆穿了他们藏得最深也最怕暴露的东西?!他什么都知道,可他什么都没说!!”
贺星璇亦是听得愤慨。
“但你们又做了什么!”江信陡然声嘶,“我父亲也放过你们了,默许你们在一个不逾矩的范围里去得到你们想得到的,可你们非但不收敛,四处为祸,谋财害命,栽赃嫁祸,还擅自掌管起别人的生死成败了!”
“更让我更费解的……是你!”只一瞬,江信咬牙重新挥出长剑,这次挺直地落在贺星璇眼前,咫尺之距,眼睫因之簌簌而动。
“星璇……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倘若霍兄知道他将你救回来,教你武功,护你周全,反倒让你有了可趁之机,借他的名义煽动暗影作乱,你让他怎么想!他的善意就活该被你践踏么!”
“闭嘴!”贺星璇怒声咆哮,骤然出拳将长剑击飞,江信拼命攥住剑柄,借力回撤,随后凌空一斩,贺星璇俯身躲过,报以一击游龙浮潜,贴着地面攻袭过来,江信腾空跃起,反手一剑划破贺星璇的衣袍,稍有不忍,便及时收手了。
贺星璇受妖化过后,体质特殊,习武有天然优势,不到一年时间便突飞猛进,超过了寻常人练的三五年,可霍氏拳法毕竟是武宗绝学,他再如何刻苦也只能掌握一些皮毛。
而江信的身手再不尽如人意,那也算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更何况他这段时日,晚上要满城追杀暗影,白天还要参加聚英会比擂,犹如在一处密不透风的炼狱里进行残酷的试练,在体力透支到极限的同时,心智和武功也得到极大的提升。
十招过后,高下立现。
贺星璇显然招架不住这套行云流水的星璇剑法,江信没想过伤他性命,一心规劝道:“你有什么苦衷,可以告诉我和霍兄,我们一起解决啊!”
“你以为你是谁!”贺星璇趁他不备,从袖中抛出食人花粉,江信骇然向后闪躲,不曾想贺星璇立刻猛扑过去,玉石俱焚地将他推倒在地,用力扼住他的脖颈!
“你还真把自己当成霍潇湘什么人了么!”
“咳咳……呃……”
江信长剑脱手,难言地挣扎着:“为你……不是为……霍兄……”
“我让你闭嘴!闭嘴!”贺星璇将大量的食人花粉从江信口中灌入,残暴地掐着他的下颌,任他呛得满脸涨红,失去了所有君子风度。
江信抗拒吞咽,可他实在是做不到,他喊不出声,也挣扎不开。
贺星璇抽出暗影的匕首,故意悬在半空,将刺未刺,大肆欣赏他的无助,桀桀地笑道:“不过我不会杀你,待你变成咬人的怪物,我就把你绑在西城门上示众,让所有人都瞧瞧……”
“哧!”
贺星璇愣在原地,只见江信抱着他的手臂骤然往下,匕首猛地插进了心口!
江信喉中溢出大口腥咸,他的眸光开始涣散,却是心满意足地松开双手,视死如归般,一字一顿道:
“你……可悲……”
江信就此失去意识,贺星璇握着那柄匕首,看着鲜血不断喷涌,忽地大喝一声,又将匕首往心口压了几寸,险些要将他捅穿!
这一幕,就此深深地镌刻在误打误撞来到此地的庄怜眼里……
而袁烁听闻江信近来的比擂都打得极为吃力,很是疑惑,这才从一个相识的暗影那里得知,江少盟主每晚都会亲自来清剿暗影,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因此,许多暗影要么落败被抓住把柄,要么藏匿起来不敢露面,要么就此宽衣,金盆洗手,从此一片清明。
“只要我江信活着的一天,暗影,见一个灭一个!”
那个从来不敢大声粗气地说话,言行举止一贯小心翼翼的白衣公子,就是这般对所有暗影撂下了狠话,一传十,十传百,施威慑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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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明明知道以一敌百并不讨好,暗影也不可能真正消失,但他还是这么做了,即便是短暂的安宁,也是安宁。”霍潇湘些许哽咽。
“整个武林之中,又有几人能做到这个地步?”
江海年彻底瘫在桌边,越往细枝末节处想,越止不住地摇头叹息。
云清净看着愈渐失控的江信,觉得心里血肉翻搅,像是碾入刀山火海,痛极了。
风醒赶紧掏出一罐小玉瓶,强行给江信喂下这段时日特意调制的清心丹,江信才得以稍微平静了些,可一旦恢复神智,泪水就再也克制不住。
“别怪……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