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江信早早离去,并不知晓其后的事,他只依稀记得自己在街上跌跌撞撞地走着,回到江府之后恍如大梦一场,若非江海年揪住他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他还找不到宣泄的机会。
江海年时常挂在嘴边的“朽木不雕”和“曲意逢迎”都太过刺耳,前者骂的是自己,后者骂的是他这辈子最好的兄弟,于是他生平第一次反驳了父亲的话,脱口的那刻,父子俩同时发怔。
此后,江信彻夜未眠,颠簸的心神总算疲倦,消停了一会儿。
原本聚英会比擂是缓和父子关系的最佳时机,父不言、子不语,痛痛快快赢一场,无声胜有声,可江信没能把握住,反倒让彼此的裂缝愈来愈宽。
云清净有一脚没一脚地踹着路边的枯草,这故事于他而言,不仅冗长,还毫无道理可言。
那姓霍的虽说确实有点本事,一声不吭也足够招摇,可也没到这么人见人怨的地步吧!外人都要群起而攻之了,他还能不动如山,妄想独自扛下,坐拥这一地的凄凄惨惨戚戚?
“走,去武宗堂看看。”云清净收回自己不安分的脚。
江信显得有些局促:“可是……这些都是我偷听到的,不好让霍兄知道吧?”
“做都做了,有什么不敢认的?别婆婆妈妈了,快走!”云清净愣是摁着江少盟主的头拐了个弯,公然胁迫他在前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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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潇湘许久没有翻看过门中的账本,今日心血来潮,找庄怜要了厚厚的一本,独自坐在练武场边的长凳上认真品读。
武宗堂与灵荡峰半斤八两,门下子弟也就十来个,不巧的是霍刀前几日带人出去斗殴,又折损了几个,现在四肢健全,可以到处活蹦乱跳的,一双手就能数得过来。
武宗尚武,却与那些好战莽夫有霄壤之别,子孙后代看似清高,实则外冷内热,个个都揣了颗传道授业、兼济天下的心,先祖还曾是朝廷里吃官俸的帝师,没想到岁月蹉跎,曲高和寡,武宗后人渐渐变得有心无力,大多选择了归隐。
霍潇湘就是家里的一根倒刺,非要将这经年累月的夙愿捞回来,离家远行,见见所谓的世面——然而这“世面”却像账本上的红圈一样,越看越头疼。
又是入不敷出啊……
“老大。”一个软绵绵的声音飘了过来,霍潇湘抬起头来,只见两名弟子别别扭扭地站在跟前,身后还藏着什么东西。
霍潇湘将账本合上:“怎么?漕帮的人又来闹事了么?”
“没有没有!”高个儿弟子连连摇头,身后的包袱终是没有藏住,让霍潇湘逮了个正着。
霍潇湘缓缓起身,望着两名弟子不说话——他们都是武宗堂的“老人”,在风霜里打过滚,与霍潇湘一起熬过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是共患难的兄弟。
“我和阿群……打算回老家去,特来向老大辞行。”高个儿弟子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的人。
阿群赶紧接过话来:“老大你千万别多想!我们就是离家太久,有些惦记,而且我们这把岁数也该回去成家了,上次我姐递了封信来,说我的小侄儿都好几个了呢……”
霍潇湘比他俩整整大出三岁,听闻这话不免失笑。
“那……多加保重。”
霍潇湘没有刨根问底,也没有挽留,毕竟眼下这个多事之秋,他没什么留人的底气。
“我突然想起,当年我和大忠第一次来到武宗堂的时候,老大你就站在这个门口,”阿群用脚尖扫过破损的门槛,笑得极憨,“可吓人了!”
霍潇湘哭笑不得:“吓人?”
大忠跟着一乐:“对啊,当年老大你在聚英会上一战成名,每天慕名前来献媚、挑衅的人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你都是冷着一张脸将他们打发走了!”
凑热闹的人,自始至终都不曾灭绝。
霍潇湘冲他们笑:“既然吓人,你们为何还来投奔?”
“哈,我和大忠从小就想学武,可惜资质不够,去那些大门大派面前碰了一鼻子的灰,后来听说老大你买下这里建了个武宗堂,就紧赶慢赶地跑来投奔了,能成为武宗的弟子,说出去多有面儿啊!”
“你还别说,刚进武宗堂的那段日子,出去一提咱老大的名号,那些地痞流氓都得崴着脚趾头!”
……
听起来自己倒像一个流氓头子。
霍潇湘眼底微酸,只默默笑话这两个大傻子,兄弟三人在门前相拥,恰逢贺星璇抱着一摞铁剑经过,投来一个好奇的目光。
霍潇湘送别完阿群和大忠,一回身便迎上了他的视线——
“霍大哥……”
“来,给我。”霍潇湘接过他手里沉甸甸的东西,直奔北边的杂物间。
推开门,灰尘漫天飞舞,霍潇湘面不改色地将铁剑放进角落,顺带收拾了倒得横七竖八的长矛。
贺星璇守在他身后,忍不住道:“霍大哥你放心,就算武宗堂真的到了人去楼空的时候,我也不会离开你的。”
霍潇湘将他推出乌烟瘴气的杂物间,顺手带上屋门,又拍了拍身上的灰:“不会人去楼空的,就算我倒了,武宗堂也不会倒。”
“怎么会?这话应当反着说才对。”贺星璇露齿一笑,霍潇湘冷不丁想起庄怜说过的话,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从怀里拿出账本作遮掩。
星璇在门中年纪尚轻,平日本是不苟言笑,可单独与霍潇湘在一处时,总会变得开朗许多,他一路追着霍潇湘坐下,问:“霍大哥今日怎地看起了账本?往日不都是三堂主在管么?”
霍潇湘捏着账本一角,踌躇许久:“星璇……我有几句话想问你。”
“嗯?”贺星璇没有太多防备。
霍潇湘又道:“你这一生,最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