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不是被骗了?
可是还不及细想,便被他拉入一场声势浩大的夏雨。
夏季的雨总是能在最需要的时候落下来,驱散了所有炎热干燥,润泽万物。
和风细雨变成疾风骤雨的瞬间,江采霜发觉,自己又落入了一场幻境。
不同的是,从前她只是意识被拉进来,身体还停在原处,就像是做了一场梦。
而这一次的幻境,是连带身体一起,彻底沉浸在这里。
石桥下藏着一叶小舟,长满湿苔和绿藤的桥身,为它挡住了外面的狂风暴雨。可小船还是无助地在水面上摇曳晃荡,漾开一圈圈的波纹。
小船被满池盛放的青莲围在中央,江采霜躺在湿漉的船板上,一伸手就能够到。
她听着滂沱的雨声,一截白嫩的手臂垂在水中,上上下下地晃悠。
翌日,江采霜终于睡醒。
床上已经没有了燕安谨的身影。
他一向起得早,在江采霜打着哈欠漱洗的时候,燕安谨早已穿戴整齐,衣冠楚楚。
除了那次在临仙阁的山洞,江采霜几乎没见过燕安谨狼狈的样子。
每一次,他都干净得一尘不染,好看得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
江采霜坐在铜镜前面梳头,燕安谨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梳子,替她绾发。
起初不太熟练,次数多了,也就得心应手了。
他的手指修长干净,宛如玉葱,在乌云般的青丝中穿梭,颇具美感。
江采霜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面颊红润,杏眸盈波,一点不像是被狐狸精吸了精气,反倒神采奕然得很。
她从铜镜里看到燕安谨温和专注的眉眼,还有衣襟口隐隐露出的红痕。
耳根微微发热,想起昨夜的荒唐。
除了结契咬破手指那一下,燕安谨没让她受半点疼,反倒让她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感受。
甚至于……有些上瘾。
若不是自己体力不支,她希望那场夏雨永远不会停下。
“道长可还满意?”
燕安谨低磁轻缓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江采霜咽了咽口水,小声道:“……满意。”
话说出口,她愣了一下,抬起头,隔着铜镜对上燕安谨笑吟吟的眼。
她的发髻已经绾好了,刚才燕安谨问的,应该是她对这个发髻是否满意。
可她却神思飘出去老远,想到了其他事情。
江采霜脸颊瞬间涨红,不自在地补充了句:“我说的是头发,你不要误会。”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是什么?
“误会什么?”燕安谨挑眉问。
臭狐狸又开始揣着明白装糊涂!
以他的眼力和那颗玲珑心,难道会看不出来她方才在想什么?
昨日也是,不动声色地盯着她的反应,把她喜欢的方式全试了出来,能不合心意吗?
江采霜站起身,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催促道:“快去吃饭,我都饿死了。”
“好。”
燕安谨笑着牵起她的手。
路上的小狐狸见到他们,纷纷打招呼,都觉得族长更好看了。明明跟以前的长相没什么变化,为什么看起来就是好看了许多呢?
小狐狸们还没学认字,不然他们就会知道,这叫容光焕发。
很快就到了正月十五,元夕。
江采霜和燕安谨一起去了趟白露庙,那里的虚阳观还留着,只是如今门可罗雀,再也不复从前的盛况。
先前幸好及时中断阵法,没有连累更多人丧命。
死去的百姓,基本上都是住在白露庙附近,当时也是从这里求的转运符。
江采霜这次过来,就是为了炼度枉死之人的怨气,助他们早日往生。
在空荡荡的虚阳观内布下祭坛,江采霜坐在蒲团上,念念有词。
等一切完成,她起身,上了炷香。
刚把降真香插/进香炉的一瞬间,她忽然有所感应,遥遥看向天边。
“怎么了?”燕安谨注意到她的异常。
江采霜神色难掩激动,抓住他的衣袖,指向天边的方向,“我师父,我师父在那边!”
燕安谨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那是……悬镜司的方向。”
“我们快去!”
“嗯。”
二人离开虚阳观,用最快的速度赶往悬镜司。
顺着江采霜所感受到的那丝若有似无的牵引,他们来到了关押裴玄乌的秘密之处。
才刚转过拐角,就看到暗室前面的台阶上,坐着一个头发胡子花白的老头,正拎着酒葫芦咂咂喝酒。
这一次,那老头没让胡子头发挡住脸,江采霜一眼就认了出来,“师父!”
只是走到近前,她却忽然钉住脚步,不敢再往前了。
燕安谨看见清风真人的脸,就明白了江采霜为何会是这个反应。
他从前曾见过清风真人一面,那时的他鹤发童颜,根本看不出一点岁月的痕迹。哪像现在这样,脸上沟壑纵横,遍布沧桑的皱纹?
即便是苍老,也不该老得这么快才对。
只有一种可能——受裴玄乌所连累,才以这么快的速度衰老下去。
江采霜喉间哽咽,有种说不上来的酸涩滋味。
她离开青城山的时候,师父还很年轻。
怎么才不到一年,师父就变成这副垂垂老矣的模样了?
都怪那个裴玄乌。
清风真人脸上挂着慈祥和蔼的笑,拄着拐杖在地上戳了两下,“呆徒儿,傻站着干什么?赶快让他们让开,师父还要去里面见一个人呐。”
江采霜抬手抹了一把眼角,看向燕安谨。
燕安谨安抚地冲她微微颔首,而后看向守卫,淡声命令,“打开门。”
“是!”
守卫都是狐族的自己人。
原本这老头突然找到这里,点名道姓地说要见裴玄乌,已经让他们很惊讶了。
毕竟连皇帝都不知道,裴玄乌被藏在此处的暗牢中。
紧接着,老头又嚷嚷说自己是他们族长夫人的师父,让他们赶紧放他进去。
他们看这老头派头大,拿不定主意,只得派人去王府传信。结果传信的人还没回来,族长和白露道长就出现在这里。
没想到这老头看着其貌不扬的,还真是白露道长的师父。
几个狐妖用秘法打开了入口,清风真人和江采霜,燕安谨,前前后后地走了进去。
里面是向下的楼梯,地方还算宽阔,下了楼梯往前走,右侧便是关押裴玄乌的暗室。
除了开在地面上方三寸的小窗以外,整个房间没有半点光亮。
而这道小窗也装着玄铁栅栏,不时能看见外面的悬镜司使来回踱步,看守得很是严密,裴玄乌插翅难飞。
更何况,如今的裴玄乌已是强弩之末,还被锁链缚住四肢,就更不可能逃脱了。
他们一进来,就有守卫跑过来点燃火把盆,照亮了四周。
听见响动,裴玄乌抬头看了过来,眼神晦暗地望着牢笼外的清风真人,眼眶竟隐隐泛起了赤色。
清风真人笑呵呵地开口:“我老了的样子,跟咱们的师父很像吧。”
毕竟是亲生父子俩,长得能不像吗。
裴玄乌心绪起伏,别过脸,没有说话。
“你躲了这么些年,可算是让我给找着了。”清风真人拄着拐杖,直接就地坐下,与他面对着面,“我知道师父的死跟你没关系,你跑什么啊。”
裴玄乌蓦地转回头,嗓音嘶哑难听,“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师父死就死在他话太多,心太善,看不得凡人受苦,早早地泄露了太多天机。你看,遭到反噬了吧?可他早不反噬晚不反噬,偏偏在你与他单独相处的时候暴卒。”
他师父算得了世人天命,却算不到自己死期突至。
天道骤然降下天罚,凡人又如何能与之抗衡?
裴玄乌垂下眼帘,回忆起当年的事。
师父上一刻还笑着向他传授道术,下一刻却忽然倒下。
他连忙上去查看,偏在这时,被路过的师兄看见。
师兄一向看他不顺眼,当即就误会了,恼恨至极,“我就知道你这个毒心肝的小畜生,既能弑父,也会害死我们师父!孽种,我要你偿命!”
裴玄乌当时年少,没见过世面,害怕极了,仓皇之间选择了逃离。
这一逃,就是二十年。
清风真人仰脖灌了一大口烈酒,絮絮叨叨地说起往事,“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师父就算出,你将来罪孽缠身,不得往生。可他看你年幼,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跪在雪地里苦苦哀求,到底还是心生不忍,容你留在身边,教你向善。”
“为了防止将来有预言成真的那一天,师父在你和我身上下了共命咒。若你哪日为祸世间,我实在无计可施,也还有最后一条退路。”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和裴玄乌的命数会连在一起。
“若当年师父没有出事,亦或是那时我在观内,都不会让你叛逃师门。也就……不会有后来发生的一切了。”清风真人说罢,又灌下一口酒。
他此番唏嘘,叹得不只是师兄弟之间的误会,也不只是死去的无辜百姓。
他叹的是造化弄人,叹天命不可违。
即便是像他师父玉衡子那样,修行到了至臻之境,却仍旧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死,更无法对抗命运。
当初的预言,还是成真了。
“师弟啊,往后咱们俩的日子都不多了。往后你就跟着我,用积德行善来弥补你犯下的罪孽吧。”说完这些话,清风真人撑着地,艰难地站起来,“哎呦,地上真凉诶,我这把老骨头,可不敢再坐了。”
江采霜蹙眉,赶紧扶他站稳。
清风真人从袖子里取出捉妖星盘,交到她手里,“霜儿,星命天机盘,师父给你捡回来了,这次可别再弄丢了。”
“嗯。”江采霜点头。
“你是师父最看好的徒儿,当初师父一见到你,就看出你心性纯直坚定,一往无前,将来必有一番作为。怎么样?师父没看错吧?往后啊,师父真的要云游四方去了。”说到这里,清风真人顿了顿,掩下话语中的哽咽。
“若是你愿意,就开观收徒,把咱们拂尘观——不对,以后是白露观了,把白露观的衣钵传下去,如何?”
江采霜含泪点头,眼睫染上溼潤,“我知道了,师父,我一定会把您教给我的剑术和道法,传授给更多人,庇护更多百姓。”
清风真人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怎么还哭起来了?”
江采霜咬着下唇,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您说你活不长了……”
清风叹了口气,拉着她走到旁边的角落里,挤眉弄眼地道:“呆徒儿,我这不是故意说给那魔头听的吗?好让他心存愧疚,从此一心向善。放心吧,师父这身子,硬朗得很。”
他像从前那样,哄骗着单纯正直的傻徒弟。
可江采霜哪里看不出来,师父这会儿才是在强撑。
她极力露出一抹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泪水跟开闸泄洪似的往外流。
江采霜声音颤唞,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道:“我就知道,师父您、您那么厉害,肯定不会、不会有事的。”
清风真人活了大半辈子,竟也差点被她这句话说得掉泪。
他拍了拍江采霜的肩膀,“好徒儿。什么时候想师父了,就用渡机鸟给师父传个信。”
“嗯。”江采霜吸了吸鼻子,重重点头。
清风真人转而看向燕安谨,语重心长道:“谢谢你替我教导霜儿。往后,我就把这丫头托付给你了。”
他没说要燕安谨好好待她这类的话。
看见他们二人身上的同心契,便足以证明燕安谨的心,不需要这些虚话来叮嘱。
燕安谨郑重地答应,“我与白露道长心意相通,生死相依,早已结下一生的契约。请师父放心。”
清风真人心里满意得不得了,却故意别过脸,哼了一声,“这会儿知道喊师父,不喊我清风老儿了?”
既然是蓬熠那厮的徒弟,背地里喊他肯定没好话。
江采霜正在擦泪,闻言动作一顿,微诧看向燕安谨。
燕安谨难得露出窘迫,乌睫眨动两下,拱手,诚恳道:“那时是我年少不懂事,师父见谅。”
清风真人倒也没跟他计较,“裴玄乌我就带走了?你们放心,他跟着我绝对跑不了。”
江采霜匆忙说道:“就这么放他走?”
“徒儿觉得对他的惩罚太轻了?”
江采霜点头。
清风真人解释道:“他神魂受损,业障缠身,过完这一世,便会消散在天地间,再无轮回转生的机会。这样的惩罚,对他而言差不多也够了。既然他早晚都要死,不如趁还活着,多做点好事,帮百姓排忧解难,抓抓妖怪还是可以的。”
剩下的日子,不求能弥补裴玄乌犯下的滔天大错,只求能利用他剩下的本事,多帮百姓做做善事。
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江采霜被说服,最后还是同意了师父的决定。
悬镜司门口,江采霜和燕安谨二人并肩而立,目送师父和裴玄乌离开。
江采霜望着师父离去的方向,发呆了很久。
好在师父这次留下了追踪术法,她什么时候想联系师父,直接用渡机鸟就可以了。
江采霜问:“这么说来,裴玄乌留下的那本手札里,写的是他自己的经历?”
她记得,手札里面隐晦地写过他和师父的事。
只是里面并未详细记载,当时玉衡子为何而死,只记了手札主人慌怕之下,选择了逃脱。
“应该是。”
想起裴玄乌幼时的经历,江采霜在心底感慨,他后来写下“天下大同”的祈愿时,会是怎样的心境。
裴玄乌出身贫寒,幼时遇上旱灾,整年颗粒无收。
满城闹饥荒,唯有豪强权贵们家里有吃不完的酒肉,每天扔出来的泔水剩菜,都有无数难民去争抢。
裴玄乌他们一家,甚至连剩菜都吃不上,只能靠观音土和树根充饥。
岁寒,眼看着他们就要熬不过这个冬天。
裴玄乌身上生了冻疮,靠在墙上,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听见父亲和母亲商量着什么,最后母亲哭着过来抱他,一句话都没说。
后来母亲不见了,父亲端来一碗肉,强逼着他吃。
裴玄乌忽然明白了那是什么——是用母亲换来的。
饥荒之年,易子而食,易妻而食,再寻常不过。
裴玄乌宁死不肯张开嘴巴,纵然没有力气挣扎,他也死死地瞪大了眼睛,无声地抗拒这碗不知是谁的母亲,谁的妻子的肉。
他眼睁睁看着父亲饿急了眼,用枯瘦的手抓起碗里的肉,疯狂地往嘴里塞,塞到嘴快要被撑破了,手都没有停下。
裴玄乌想要阻止,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脸上早已麻木得不能动弹,连眼泪都哭不出来。
他靠着土、雪、树根、草皮,硬是活了下来,撑到了朝廷放粮的那一天。
当天夜里,裴玄乌亲手杀死生父,逃出城外。
天下大同。
不知等到何时,才能够真正实现。
江采霜收起飘远的思绪,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
她转头看向站在身旁的男人,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喊我师父‘清风老儿’?”
燕安谨敏锐地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心里一抖,底气不足地道:“在下……只在心里喊过。”
这句话立刻让江采霜炸毛。
她气势汹汹地撸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好啊你,臭狐狸,你居然敢不尊重我师父?你找死!”
“你别跑!”
燕安谨哪敢乖乖站在原地。
他在前面跑,江采霜莽劲在后面追,从悬镜司跑到了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站住!我还有一笔账没跟你算!”
提起这件事,江采霜就来气。
今日元夕,府上的小狐妖可闹腾了,一大早起来就吵着要放鞭炮,滚元宵,扎花灯。
江采霜也跟着凑了回热闹。
趁这个机会,她悄悄向林越打听,“你们狐族,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规矩?”
“您是说……”林越正用竹篾给小狐妖扎灯架子,闻言抬起头。
江采霜斟酌着措辞,“比如说……夫妻之间必须结同心契之类的?”
结果林越想都不用想,斩钉截铁地否认了,“没有,哪有这样的规矩。”
江采霜也是那时才回过味来。
话本里的坏狐妖都爱魅惑人,若是必须结同心契才能行房,那它们狐狸精岂不是毫无用武之地了?
这么浅显的谎言,她居然信了。
真是可恶!
都怪那只臭狐狸,没少勾引她,诱得她这个道士都心旌摇曳,不知今夕何夕了。
两个修道之人身强体健,穿过一条条华灯初上,火树银花的街巷,跑回了王府。
江采霜手撑着膝盖,累得直喘气。
她慢慢抬起头,杏眸恶狠狠瞪向他。
燕安谨心虚地站在前方不远处,想上前又不敢过去,狐狸尾巴不安地左右摆了摆。
末了,迎接他的是一声咬牙切齿的宣判——
“臭绛雪!你以后就睡书房!再也不要回来了!”
《男狐狸精总想坏我修行》正文完
请收藏本站:www.bjzhongwen.com。笔尖中文手机版:www.bjzhongwen.com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