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伞的表面已褪色泛黄。大婶说是她年轻时的嫁妆,很结实,这样雨天也淋不坏,她问道:“外头雨太大,你回裴远家吗,我送你回去。”
她想送林婉回裴家,但经历方才她那一哭,林婉心头有说不清的愧疚,怕同行尴尬,便赶在大婶开口前,已经把裤腿挽到小腿,撑开大竹伞,提着裙子和绣鞋冲进雨里,笑着回头扬手,“裴远家离得不远,我自己回去就好!”
......
大雨下天幕倾颓,泼墨般遮蔽阳光,尽管是正午,但天空黑压压的,光线很少,雨落地成雾,非常遮挡视野。
林婉光脚踩在泥地里,按着大婶说的方向走进人为踩出的一条羊肠道,两侧是高过人头顶的玉米田,被风雨刮得哗哗作响。
雨珠打在她小腿上,冰凉,又滑到脚底。她的绣鞋和半边衣服打湿了,土地湿软,踩一脚陷进去,草梗划在脚心,有些刺痒。
林婉完全是按着大婶给的方向走来的,玉米田里开始还有条人走出的小道,她顺着往深处去,开始时四野无人,但走到一半,分明听见附近隐约有说话声,听声音很像裴远,林婉先在心里夸自己两句,拨开小道左侧的玉米,钻进林里,往声音来源处走。
她怕裴远听不见,手束在口边,放开嗓子喊,“——裴远你在这吗?”
望着前后左右一样的庄稼,一样的天地,林婉发现自己完全找不到方向。
一阵风刮来,她一时没抓住,伞险些翻折。只一瞬,雨就淋湿林婉的脸,有一点呛进口鼻里,她使劲呛咳几声,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林婉大喊,“裴远——!”
“裴远——”
她拨开摇晃的玉米秆,四处顾看,“裴远你在哪——咳咳!!......咳......!”
她压着咳嗽,仔细辨认周围——只有雨声风声,植叶唰唰擦动的脆响,并没有听到裴远的回应。
林婉有些困惑,她方才分明听见他的声音,这样转眼不见了,难道是走错了方向?
她转头往回走。
但很快陷在另一条泥路里,原来的道早掩盖在遮天的玉米田里,彻底找不见了。
林婉失去了方向。
在这方狭小的天地,抬头也只能看见绿色,高高的穗,在某一刻,林婉感觉这里天地间只剩她一个人。
说不定他不在这里呢?说不定裴远已经回家去了。
“裴远你在哪里啊......?”
嘈杂的大雨里,林婉大声喊,才把声音传出去一点。
她身体底子不好,撑不起半天的疲累,而且不知为何,此时林婉能听见自己胸腔中潮水般的呼吸声,咳嗽也越来越厉害,好像完全抑不住。
不知是不是被风刮得,远处有秸秆倾倒了。
林婉继续沿路往一个方向走,“裴远?”
“裴远——”
“裴——唔!!!”
林婉的声音戛然而止,止于最后一声惊叫。一刹那被人掩住口鼻,扯住头发和衣领,身后那人掐住她的脖子,用力往旁边玉米林里拖拽。
窒息间林婉张大嘴狠狠咬在那人手上,他大叫一声,她脱力地扑在地上,踉跄地,手脚并用地往小路跑,伞和鞋子散在地上,地上多了一个男人的脚印,林婉一把抓起伞,刚直起腰,就被人从身后拦腰抱住。
这种时候她不敢哭,尽量蓄力,慌乱中心跳的声音盖过雨声,耳朵里有血液呼呼流动的声响,拼尽全力踢出一脚,却被人攥住小腿摔在地上。
林婉听到一声大骂,“臭婊子!”,接着脸上狠狠挨了一巴掌。
她什么都听不见了,除了嗡嗡作响的耳鸣。
林婉仰面被人拖着进玉米林里,雨水打在眼睛里,铺天盖地的绿色,她剧烈地咳嗽,咳得蜷起身体。冰凉的雨水浇在半边麻木肿胀的脸颊上,有种奇异的恍惚感。那个男人压坐在她腿上,林婉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他掐住林婉的脖子,意识涣散间,林婉感觉到他在撕扯她的衣服。
“操!城里小姐的腿就是白......,别动,我他妈让你别动!”
啪!!!
林婉的手无力摊开,那人骂骂咧咧,捏住她下巴,改坐在她已经赤裸的腰间。他一把扯开林婉紧束的领口,在俯身时,露出张尖白阴鸷的脸。
正是在大婶门外与林婉对视的中年男人。
原来他不止是看不惯林家,他想毁掉林婉。
“......咳咳.......咳......咳咳......”
她的呼吸已经达到极限,林婉的身体绝对无法支撑下去,求生欲让她想侧身,去抓什么东西,“放开......”
林婉咳嗽着,大喊起来,“放开......你放开我......救我......”
他再次掐住她脖子。
血冲到脸上,冲到脑里,林婉极力挣扎,但力气逐渐小下去,她的身体开始轻飘飘的,意识终于模糊起来。
......
裴远走进玉米林中,这里与别处不同,用木头搭建了一只简易的遮雨棚屋,上面架着茅草。
他在前面走,听见身后林叶哗哗响,苏荷从右手边的小道抄出来,她欣慰又欣喜,追上他,“我就知道你会来,拿到我给你的信了?”
他知道是她。
在他十九岁时,原本要娶苏荷为妻,她会照顾人,顾家识大体,温柔喜静,符合当时裴远想象中伴侣的一切。
族中长辈都对她赞誉有加,在众长辈的催促下,两人原本谈婚论嫁,可就是这样的苏荷,在临婚前两月,在扬州城繁华的灯火节上,被那里的富贵体面迷了眼。
她开始频繁出入扬州城,久时几日不归。好在最后终得偿所愿,有偶然结识的富家公子对她一见倾心,将她接入府中。
那时的裴远忙于生计,正在城镇酒楼中做账房,补贴裴仁的药费家用。
当他回到青山村时,苏荷早已和别人珠胎暗结。
但那是很久远的事了。
裴远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找我有事吗?”
苏荷没想到他会这般冷淡,先时两人在族中长辈的应许下已到婚嫁地步,连这片木棚都是共同搭建,不知有多少次,他们一起坐在木棚前听雨,他性子虽不主动,但当她依偎进他怀里时,也会用衣服把她裹紧。
她真心喜欢裴远,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她曾想自己会嫁作裴远的娘子,那个愿望原本就要实现,如果没有那些事,她也不会——
苏荷不愿想起那个女人的名字,她看到裴远的胸口,他的脖颈上隐约露出一段绳结。苏荷把手探入衣领,取出衣里的一个项坠。
那项坠匀白光洁,黑绳穿就,正是颗狼牙。
只是比裴远那只稍小些。
她像抓到什么把柄,抬起项坠,兴冲冲质问他,“你还在骗我!你还是喜欢我的,不然也不会一直戴着这个,我们俩一人一个,这是你送我的,我从来没有忘,你还说——”
裴远拨开苏荷去摸他颈项的手,皱眉冷眼,“我说过,你有你的选择。如今你我都有家室,说话也应该注意分寸。”
“那这个地方呢!?”
苏荷大声质问,她的眼圈微红,“以往每次我们都是在这里见面,这就是你和我的地方。如果你不念旧情,如果你不喜欢我,已经忘了我,怎可能来这?为什么还要整日把项链戴在身上!”
“我来这里,因为我想来。没有摘下项坠,因为这原本就是我的东西,戴不戴与你没半点关系!”
见裴远转身要走,苏荷不管不顾追跑上去,刚欲拉他,不远处的玉米林被人拨开,有清悦的女声伴着咳嗽,呼唤裴远。
林婉轻细的声音被大雨打散,她不泄气,迭声叫着裴远的名字。
裴远的身体僵住了。
他全身的肌肉绷紧,却是在控制自己不要应声,即便如此,却始终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像那里是他渴望,又恐惧的东西。
他的手因为攥得太紧,都在微微发抖。
苏荷心头涌起一阵妒意,她抱住裴远手臂,幻想那个女人来时看到这副场景该是如何表情。
即使裴远甩开她的手,她也不怒,嫉妒让苏荷产生盲目的勇气,她冷笑问,“你的大小姐找不到你呢,不答应一声吗?她可要走远啦。”
裴远冷道:“不用管她!”
说完像不在意,又像逃避,躺进木棚避雨,对外界充耳不闻。
苏荷咬咬唇,紧跟着他的脚步,也坐回棚屋边。
裴远听着耳边的雨声,想这两月种种,想林婉与林府的格格不入。她时而轻慢轻佻,对他只是戏弄,时而细心体贴,会认真考虑他的感受。
他一早躲出来,像这两月一直做的那样,极力避开她。
她甚至不知道,他要何时回去。他给她留下中午必回的字条,但想到她肩膀的新伤,想夜里她握紧他的手,想她夜里害怕时,无意识地靠近他,缩在他怀里——想这两个月来,他为她遭受的屈辱。
裴远的手无意识地收紧。
他并不恨林婉,林府出钱救弟弟裴仁,他嫁入林府,这是一笔公平交易,是他自己亲口应下,在契纸上按下手印那一刻,他的未来,他的一切都属于林婉。
她不需付出任何东西,她与他之间的关系,应该只有命令与服从。
但就在这个雨天,她来了。
那时他听见她的喊声,在雨中很细微,但他知道那是她拼尽全力才能喊出的声音。
在林府的这两月,他始终被当一条狗来看待。林婉久在高处,不了解下人之间的倾轧排挤,迎上辱下。即使林婉屋里贴身的丫鬟,也会在林婉不知道时戏笑,甜笑着喊他姑爷,然后当他的面将鬓钗扔进水池,故作惊讶地问:“我丢了一根钗子,哎呀,方才还在的,怎么姑爷一来,就——”一旁的众丫鬟嗤嗤笑,他并不看她们一眼,直接脱掉鞋子,挽起裤腿,跳进池中捞钗。当他走到那女人面前递出手时,她们注视他湿淋淋的衣服和头发,嫌恶地摆手不要,窃窃私语地笑走开了。
他视而不见,她们不要,他又把珠钗重扔回水池里。
林婉的咳嗽越来越厉害了。
而此时,裴远能感觉到一只手自身后摸上他肩膀。苏荷温热的身体贴上来,从背后抱住他。
他紧皱眉头,听林婉在雨里一声声地喊,裴远裴远。
只要他现在答应一声,她马上会听见,然后就会找来。
她为什么不肯走?
一声声地喊,让他心烦意乱。他的眼睛彻底埋在黑暗中,不知为何却想到那晚他对着满桌的佛经出神,她来找他,跑得气喘吁吁。她的手按触了他嘴唇,很冷。她问,“你是不是讨厌我?”
一只微冷的手摸向他胸前。苏荷拨开他脸侧的发丝,将自己贴上他的身体。
当时他避开了林婉的眼睛。
那么无辜,天真......他永远不会恨她,不讨厌她——即使自己可能死在林府里。
裴远逐渐忘却了雨声,耳边只有她细弱的嗓音,间带几声咳嗽,一直在找他,裴远裴远。
耳边有人在轻声唤他,“裴远。”
明明是来找他,却不识路,一直在绕,越走越远。
真是蠢,笨得要命。
她越走越远,就是不肯回头。
裴远本来想,等她厌了累了,玩够了,自然会放弃他,自己回去。
现在林婉终于走远了。裴远隐约听见她一声惊叫,不知她是否摔倒了。
但是她胆子那样小,绝不敢独自来寻他,既然有人陪,即便摔倒,也没关系。
在那声惊叫以后,传来远处玉米林叶剧烈倾塌声,林婉再没有发出一声。
苏荷的手已经摸到他颈子,摸到项坠抚摩,她的手指像蛇一样灵活,钻进裴远领口,却被他一把按住。
他翻身坐起,走出棚门,苏荷愕然地坐在里面。待反应过来,秀美的脸孔扭曲了,“你,你还要去找她?”
裴远头也不回地拨开林叶,“你若要避嫌,就从另个方向出去。”
现在这个人,后知后觉,要去找他的夫人。
但是迟了,她已经发不出一声,天大地大,他怎样去寻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