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肉店的生意真好,一波结账出去,又有一波人进来,服务生端着装满食材的托盘急匆匆地从两人身边经过。“她就是你当初放弃治疗的理由吗?”岛本医生问道。
盛骅没有否认:“是不是很优秀?”
“音乐会很精彩。”岛本医生痛惜地叹了口气,“你最好在一周内把所有的事情处理好,赶快过来住院,不然······你就不是走着上飞机,而是躺在担架上身上插满管子被抬上飞机,然后我只能尽量减轻你的疼痛,拉长你的倒计时。”
“好,我争取。”
岛本医生不喜欢他这样的回答,但是,一百步都让了九十九步,最后一步也由着他吧!盛骅是个意志坚韧且理性的人,不会为别人的只言片语所动摇。
岛本医生走后,盛骅等到自己情绪彻底稳定后,才走进包间。
街道上的树不是很茂密,但是一个接一个木制的花圃里种满了绿植,这么冷的天气里,长势很精神。街道两边都是时代久远的老房子,看上去却不破败,维护得很好。大部分做了餐馆,不知为何,却没有什么热腾腾的食物香气飘出来。鼻息间,只有清冷的空气,有一丝丝干燥。
“我们走走,好不好?”这边打车很方便,琥珀不太想着急地回酒店。她怕盛骅不同意,又加了一句,“现在算初冬吧,和巴黎比,东京一点也不冷。”
盛骅替她把大衣领竖起来,围巾扎扎紧。“巴黎冬天很冷么?”
街上汽车还很多,却开得不快,人行道很宽敞,不时有散步、遛狗的人与他们迎面相遇。
“巴黎这时候应该已经下过几场雪了,我花园里的树木叶子也掉光了。不过塞纳河不会结冰的,河的两边没有车道,都是舒适的小酒馆和一流的博物馆。我们以后去巴黎,可以去小酒馆喝一杯红酒,可以去卢浮官看凡高的画,可以每周一去跳蚤市场淘淘艺术品。周末,应该都有演出的。等演出结束,我们开车去别墅看玫瑰和香槟。”琥珀把自己说激动了,眼神倏地晶亮。
“是不是那种远处有森林、湖泊,草坪修剪得很好,门口还有着几棵两个人都抱不住的大树,树冠如盖,阳光很好的时候,在树下摆张桌子,铺着针织的布巾,喝下午茶。锡兰红茶配刚从厨房里端出来的核桃饼?”有一团温柔的火焰在盛骅眼中升起。
琥珀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你大概要失望了,我家那小别墅,可不是唐顿家园。”
“哦哦,你说的是巴黎,不是伦敦。我为什么要去巴黎?”
盛骅的脸棱角分明,琥珀觉得怎么都看不够。“怀特先生告诉我了,很多音乐厅邀请我们去演出。我们不仅要去巴黎,还要在欧洲巡演,还要去美洲,把世界上所有的国家都走遍,还要参加比赛,把室内乐所有赛事的第一名都包揽了。”
深埋的那股莫名的感觉快要压制不住了,仿佛就要喷涌而出。“真是远大的志向。”
“其实很小,就是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巴黎的公寓很大,我把最大的房间给你做卧室,里面的窗户正对着花园。”
她比划着手势,开心地说个不停,两眼的眸光如月光下湖面的波光流转,一直映到了他的心里。
“你怎么不说话?”琥珀说得口都干了,红绿灯都过了四个。
“我想听你说。”盛骅的声音低软柔和。
琥珀脸一红,小声地问道:“盛骅,我们现在是男女朋友么?”
看,人家原来并没有想当然。“是与不是有区别么?”盛骅的眼底荡漾着笑意。
“如果是,你现在应该会吻我。”
花圃里的绿植在夜风里翻着浅绿的浪,一种撼人的生命律动,像一首夜曲,婉转缠绵,他和她在渐冷的街头慢慢走着,仿佛可以走到天长地久,感觉世界上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了。
可惜他还是没有吻她,只是将她拥在怀里,叹息道:“女孩子要矜持点!”
“还是节奏太快,你没缓过来?”琥珀羞窘地问。
“恋爱是件神圣的事,也需要仪式感。”
“哦!”
这大概就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你就在我怀里,我知道你爱我,可是我却不能告诉你,我同样深爱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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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功宴是在上午十一点举行的,琥珀发现,似乎moon二重奏比怀特先生讲的还要火。主办方请了一部分媒体记者,但当天签到的媒体很多是欧洲过来的。不仅如此,日本古典音乐界的众多名家也纷纷到场,有些还是特地从外地飞回来的,他们不是一个人,同行的有他们的朋友,还有琥珀曾经见过和没有见过的演出商和赞助商们。这些人也没有谌言以为的眼里只有琥珀,没有盛骅,他们对事物的分析很精锐、到位,大家肚明心知琥珀曾经遭遇了什么,半年不到的时间,就重回观众的视野,重回原先的巅峰,不,比原先又高了几个台阶,这一切,离不开一个人—-盛骅。有一种感觉,好像谁和盛骅搭档,新人会一鸣惊人,旧人则会咸鱼翻身。他可不是什么吉祥物,至于原因,不言而喻。
众人一波接一波地上前和盛骅寒暄,盛骅得体而又高雅地回应着,不失礼貌,又保持着距离。目光微微一转,看到音乐出版公司的山口正和琥珀说着什么,琥珀一脸的惊愕,他把酒杯放在桌子上,说了声“失陪”,穿过人群,走了出去。
大厅里今天摆放的鲜花太多,花香里夹杂着酒香,味道太浓郁了,让他有点不舒服。出了门,走几步,便是音乐厅。他并不是很迷恋舞台,不然当年不会说退出就退出。只是······他看看自己的手,看看舞台上的钢琴,可能他比自己所以为的还在意这个舞台吧!
一串高跟鞋踩着地面的哒哒哒声由远而近,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是谌言。
“就知道你躲在这里。”谌言没有进来,站在门外。“别人为了革命事业粉身碎骨,你是为了爱情倾家荡产。”
又来了!盛骅哑然失笑,转过身来。“谁又给了我们谌女士脆弱的心灵无情一击?”
谌言斜睇着他:“刚刚山口宣布了,他们出版公司将为琥珀的十周年音乐会提供全部赞助。我听房楷和我提过,你当时答应把《肖邦作品集》给他家出,其中一个条件就是他们将给你的音乐会提供赞助。”
盛骅慢悠悠道:“房楷没告诉你么,我当时答应他们,是想帮他一把。”
谌言语塞,过了一会,叹了口气,说道:“盛骅,你别怪我心眼小,有时候,喜欢一个人真的不能百分百。像我现在对房楷,就不会像以前那样傻爱,我更爱自己。这样,万一有什么事,受的也是轻伤。”
“怎么,你怕我被骗?”
谌言气厥,感觉像好心被人当成了驴肝肺。
盛骅大笑:“放心吧,我骗人还差不多,别人骗不了我的。”
“好,好,你是聪明人,你是智多星。喂,琥珀后面是十周年音乐会,你后面有什么计划,一厅的人都在等答案!”
“我想找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好好休息一阵。”
谌言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你休息得了么?”
“想休息肯定能休息得了。”
谌言没有听出,盛骅笃定的回答中隐含着的无尽忧伤。
不但演出商和赞助商们震惊盛骅接下来的计划,一般人不是应该乘胜追击,扩大战果么,怎么是见好就收?不过盛骅也不是第一次,可能音乐家们就是这么随性,他们从不在意名利,他们做什么,都是跟着感觉走。还好有琥珀的十周年音乐会,可以弥补一点遗憾。琥珀现在的演奏,融合了东西方的神韵,比以前更饱满,这肯定是受了盛骅的影响。
琥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酒店,她呆呆地一个人坐了很久。她不想去疑神疑鬼,可是脑子里却控制不住浮现出一个画面:盛骅毫不留恋地从她身边走过去,将她独自留在舞台上。她会是下一个向晚么?昨晚他们才说好一起去巴黎、一起去欧洲、一起走遍全世界,哦,他没有答应她。
米娅已经收拾好了行李,还有两小时,她们就要出发去机场,飞华城。“琥珀,我们是不是很快就要回巴黎了?”米娅慢慢走到沙发边,问道。
琥珀看向她,米娅好像很怅惘。刚喜欢上华城,刚和红杉林几个熟识,这一分开,下一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来华城。真正激动的人是怀特先生。“应该是吧!”
“其实我们可以不忙着回巴黎的,音乐会前期工作怀特先生一个人就可以了,你在华城也能练琴啊!”
琥珀摇摇头,她以前对兰博先生说十周年音乐会,要开十场,场场曲目不同,那不过是她找的一个托辞,但至少要开三场,三场要各有特色,要找钢琴家来伴奏,还有找乐团合作,人家有没有档期,选择哪些曲目,地点放在哪里,她必须回巴黎的。她有一个冲动,真想取消十周年音乐会。可是今天来之不易,她不能。她只能独坐在这里,却不能和盛骅、和怀特先生说什么,因为他们都没有错。她也没有错,她就是很难过。
去机场时,琥珀还是和盛骅坐了同一辆车,但她一路上都没和他说话。办理登机手续,谌言把他俩的位置安排在一起,她也默认了。她是在赌气,但她舍不得和他分开。
飞机起飞以后,她拿了本杂志随手翻着,她感觉得到盛骅在看她,很专注。
“也许你的年纪不算大,但是你是一位成熟的演奏家。你不能养成太过依赖别人的习惯,不然,你就不能独立感受音乐。你的十周年音乐会,每段节奏、每个音符,都是属于你的,不能在里面看到别人的影子。”
盛骅尝试着和她讲道理,她反驳道:“是你,就没有关系。”
盛骅强调:“有关系,我比别人更能影响你。”
琥珀倔强道:“这不是什么坏事,我愿意。”
“我不愿意。我希望我的搭档,是一位可以让我尊重并敬佩、欣赏的和我不相上下、平分秋色的演奏家,而不是站在我身后的附庸品。”
两个人久久地对峙,谁也不退让。
如果可以自私点,或者是他们真正的确立了情侣关系,琥珀心想,自己就可以任性地要求他以男友的名义过去陪伴她,只是陪伴,不要过问音乐会。可惜她现在没有这个权利,也开不了这样的口。无力、无奈让她口不择言:“我真是恨死你的冷静、你的理智。你简直就是个机械做的人,每一个部位都很精准,永远不会因为什么人、什么事而失控。”她把杂志愤怒地塞回去,闭上眼睛,不让他看到自己突然被泪浸湿的样子。
许久后,她听到盛骅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回到华城后,我要腾出时间,把二重奏的作品集赶出来。一个月前就该缴稿了,山口先生没有催促,但我也该自觉。你看到的,我才编了几首,有得忙呢!”
这个理由份量太轻,她拒绝接受。她拉过他的手,在他的掌心写道:“真的不是想离开我?”
盛骅在她的掌心写道:“永远不。”然后,她感觉到他捧起她的手,轻轻吻了吻。
她羞涩地把头转向一边:“我会好好地准备音乐会,我、我会比你更优秀的。”
“好!”
她又在盛骅的掌心写道:“每天都要和我联系,一缴稿,就来巴黎看我。”
“好!”盛骅的嗓音沙哑了。看她睫毛翘翘、眼角弯弯的样,应该是原谅他了,真是好说话。
盛骅不禁深吸口气,这口气像刮到了嗓子,一时间,疼痛一下子直蔓延到了心脏,他无声地咬牙忍着。
这些年,很多很多的事,他都是这样忍受着承受着。他觉得到了这儿,已经是到达了他身体上、精神上的极限,他为自己而自豪。但可以料定的,还是人生么?
刘队又一次招呼不打地找上了他,这次没有带酒,也没有提他的巡演。两个人就在胡同口见的面,刘队开了辆灰尘扑扑的黑车,都没下车,只是把副驾驶座那边的车门推开,眼睛一瞟。
盛骅上了车,他大刀金马地坐着,凌厉的眼神咄咄地打量着盛骅。盛骅语气尽可能淡定地说道:“说吧,这次又是什么消息?”
刘队眼神里是露骨的纠结:“没啥消息,我就是来确定一下,几年前,你在纽约演出时,是不是发生过车祸?”
盛骅双目一凛,哗地下,外面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这个现象维持了足足十秒之长,也就在十秒内,他感觉到自己被一股像《星际穿越》里的滔天巨浪给卷走了。他已经开不了车,只能请刘队送他去了墓地。他没让刘队上去,请他在车里等着。他没来得及买花,空着两手,一步一步拾级向上。前几天华城下过一场小雪,这两天气温回升,雪都化了,台阶上有一点打滑。他走得很吃力,不是因为台阶,而是腿根本就迈不上前。
才几个月,江老师的墓碑就被风雨摧残出沧桑感了,墓碑上的照片也模糊了。盛骅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突然就泪流满面,他伸手摸了摸冰冷的墓碑,说道:“老师,你是不是早就预感到了,所以才坚持要我跟着邓普斯大师,所以才坚决远离舞台?我不怪老师,因为老师能做什么呢?遇见谁不遇见谁都是命运所决定的,我们都身不由己。什么是命运呢?命运是一个剧本,本来故事很简单很简短,可是为了增加收视率,编剧就不停地加人物加情节,于是有了我们狗血的人生。命运还是一条道,不长,一眼就能看见终点,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不管你绕多远,最终还得回到那个终点。老师,请允许我感慨一下,我知道我敌不过命,我会坦然接受。只是······没有只是了!老师,安息吧,以后见了面,还让我做你的学生,好不好?那时候,我们一定要抗争到底,绝不能受命运的摆布。”
盛骅抬起头,看了眼后排的一个无字的墓碑,他站立了很久,直到日光西斜,这才离开。
刘队冷得坐不住,绕着车不知转了多少个圈了,才看到盛骅。两人回到车上,他张了张嘴,挤出一句废话:“你还好吧?”
盛骅目视着前方,摇摇头。他是人,不是无坚不摧的神。此刻,他脆弱到了极点。
这个世界上,能有多少人能快意恩仇,能有多少人能直抒胸臆,能有多少坏人有坏报,能有多少有情人终成眷属,有的,不过是别人编织出来的江湖传说,实际上,太多时候,我们都是这么无力、无奈、无助地忍受、哭泣。
刘队表示理解:“换了谁,都要崩溃,真的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还好你现在没啥事。唉,可惜咱们现在证据确凿,却还不能把她怎样。她是美国国籍,现在却定居在伦敦,按照国际惯例,咱们只能求助国际警察相助,烦啦,一堆的手续。”刘队直挠头。
“所有的疑点都搞清了?”
“嗯!”
盛骅突然转过身来,声音空洞得像来自寂寥的深渊:“刘队,我能拜托你一件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