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的小雨,冷得人骨子里都能挤出水来。
琥珀就在天刚放晴的那天回巴黎的,红杉林的全体成员,还有书记、徐教授、房楷两口子······和她有过交集的,好像都来送行了。《爱乐》杂志的记者不知从哪得知了消息,早早赶到机场堵住了她。谌言上前阻拦,琥珀却同意接受采访。
“琥珀小姐,你离开西方古典音乐圈很久,这次复出就是十周年音乐会······”
琥珀礼貌地更正:“我不是复出。”
记者笑了:“我是指你再次登上西方的古典音乐舞台。”
“我是离开了那个舞台一段时间,但我一天都没有离开过音乐,我只是在寻找以更好的方式表达音乐。”
“是你和盛骅教授的二重奏么?听说连苛刻的乐评家都说你们的演奏达到了无以伦比的艺术境界。”
“我没有看乐评,但能够遇到盛骅教授,是我此生最幸运的事。”
记者一愣,《爱乐》是一家专业性很强的杂志,登个八卦报道合适么?可是不往下问,好像也不对。“对于你来讲,盛骅教授意味着什么?”记者选择了一个含蓄的方式。
旁观的沙楠受不了地对季颖中说道:“换了我,我就一针见血地问你们现在是不是在谈恋爱?”
“你不懂。”
“你懂?”
“我不懂就不吱声。”季颖中甩开他搭上肩上的手臂,往旁边挪了个位置。沙喃翻了个白眼,无奈在嘴上做了个拉拉链的手势。
“盛骅教授对于我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可以说是我的伯乐,我的灵魂知己,我的导师,我的朋友,我的搭挡,我······”此生的挚爱。
房楷幸灾乐祸地和谌言耳语:“老婆,一定是盛骅那个那个啥,就翻脸不认人,逼得人家小姑娘只得在大庭广众昭告天下,这下他想不负责任都不行。”
谌言嗔道:“别瞎说。”以一个女人敏锐的直觉,琥珀这是心里面没底才来这么一招。她不懂了,盛骅爱琥珀都爱成那样了,她还要怎么有底?难道直接去扯证?
采访一结束,送别的、和琥珀同行的,很自觉地都闪了,让琥珀和盛骅再独处一会。琥珀一脸的破釜沉舟,似乎是要告诉盛骅:对,我就是故意的,故意让别人猜测我们的关系。盛骅自始至终都是微笑地看着她,就像在看一个喜欢恶作剧的孩子,很包容,很宠溺。“我又不和你计较,你紧张什么?”
琥珀冷哼一声,脸红了。这两天,她变本加厉地折腾盛骅,一会儿要看电影,一会儿要出去吃火锅,一会儿要一起去买糕点。勾着他的手臂,在胡同口来来回回地走。还跑去2003吃了一顿饭,当着文杰的面,和他手牵手。想听什么曲子,就让他弹什么曲子。不准他编曲,除了睡眠,其他时间,都要听她安排。盛骅都好脾气地顺着她,顺得她觉得自己好像真是一个恶劣的人。
“我就是心里面发空,不知为何,好像以后会再见不到你似的。”琥珀也不隐瞒,实事示是。
盛骅低头凝视着她,眼神深邃得像没有星辰的夜海。“地球就这么大,我能去哪里?”
琥珀玩着他大衣的纽扣:“再不大,也分东西半球呢,中间还有个大西洋。”
盛骅被她可怜巴巴的语气给逗乐了:“你还是要忙起来,一忙,就不会想这想那的。”
“还是会想的,不过,我不会和别人说罢了。我现在真巴不得,明天音乐会就结束了。”
“这话真不像是个演奏家说的,你的使命呢?你的职责呢?”
琥珀嘀咕:“都这个时候了,还说教。”
盛骅失笑地刮了下她的鼻子:“别让米娅着急,快进去吧!”
琥珀朝旁边瞥了下,米娅正和秦笠道别,也是一脸的依依不舍。华城到底是个什么神奇的地方,怎么能轻易就让人这么眷恋呢?
她无奈地朝安检处走去,都站到黄线上,突然扭头抢过米娅提着的拎包,从里面拿出一条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围巾,朝盛骅跑了过来。“我本想留着,可惜颜色太暗了,以后给我买条颜色鲜亮的。”她展开围巾,踮脚给盛骅围上后,歪着头笑。
盛骅抚摸着围巾羊绒的纹理,心里填塞着的对命运的不甘、无助、愤懑、伤心,一点点碎成了粉末,消失在了空气中。其实上苍也没有那么冷酷无情,至少把她带到了他的面前。“我以为你扔了。”
“是扔了,但是后来我又捡回来了。”都下了飞机,走到廊桥的半截了,鬼迷心窍的又折回机舱捡了回来。是那时她就对他产生了好奇心么?她才不承认呢,大概就是每日一善吧!
“就让它替我陪着你吧!”
“这好像是我的围巾······”
“我捡到的,就是我的。”琥珀咯咯笑着走了,安检好,她转过头,高举着两只手朝他直挥:“盛骅,再见!”
盛骅扬起笑意的脸上突然没有了任何表情,他贴着裤管的手指不自觉地抽动着。
人的一生要经历很多次别离,有的别离,一别就是天人相隔;有的别离,一别便老死不相往来;有的别离,被命运戏弄,距离很近,却终生擦肩而过。
他在心中轻轻地念叨:再见,琥珀,希望余生还能再见!
他慢慢地转过身去,在他身后的不远处,许维哲提着乐谱箱和凯尔正匆匆朝安检处走过来。看到盛骅,许维哲一怔,便站住了。凯尔蹙了蹙眉,告诉他,他们快赶不上飞机了,他说,就几句话,不会耽误的。凯尔无奈地先过去安检,他笑容可掬地招呼道:“盛教授是过来送机的么?”
“是的,送琥珀回巴黎。” 网络上,两人的支持者,都大战过几百回了,两个人却还没有这样面对面地说过话。还好《爱乐》的记者已经走了,不然给他拍到这张照片,还不知要配个什么标题呢,仇人相见?双峰对决?盛骅忍俊不禁。许维哲现在应该是回欧洲准备排练圣诞、新年音乐会,也是琥珀的这架航班吧!谌言前几天告诉他,许维哲这次是巴黎爱乐乐团唯一合作的钢琴家。明年的格莱美颁奖礼之后,他的名次可能要进入前十了。这下国内的乐评家更要把他捧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谌言语气很是不敢苟同,然后又叹了一句:后生可畏啊!
盛骅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许维哲也没有炫耀之色,只是带了点戒备。时间的关系,他长话短说:“盛骅教授觉得琥珀适合室内乐么?”
盛骅反问道:“你觉得呢?”
许维哲浅浅一笑:“你可能没看到,西方乐评家们对于琥珀的十周年音乐会,用的是“凤凰涅槃、王者归来”的标题。舞台上容得下两位王者么?”
“有点挤,看来日后我们需要更大的舞台。啊,谢谢你对我的赞誉,我觉得你现在发展得也不错。”
许维哲眼角抽搐了一下:“《圣经》里有一句话,我想送给你:‘上帝欲让谁灭亡,必先让其膨胀。’”
“好的,共勉之。”
这时广播里传来提醒许维哲赶快登机的声音,许维哲并没有奔跑,而是维持着风度,优雅而又高贵地走向安检口。
盛骅扭过头,眯着眼打量着他。许维哲其实也不是个被命运青睐的人,他今日拥有的一切,要比别人多付出百倍的努力,可惜了······但他不愿同情他、祝福他。这不是妒忌、羡慕、或者恨,最多当他是个陌生人,他的不幸或幸运,是他的命。
命运——一个让人无力、无助而又无奈的词!
走出机场,阳光有点刺眼。盛骅用手遮着额头,看着起飞的飞机。眼前一花,正在攀高的飞机突地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接着是漆黑一团。他闭上眼睛,知道不是自己眼花,而是又失明了。耳边听到一辆疾行的车踩着刺耳的刹车停在他身边,司机泼口大骂:“你眼瞎啦,没看到车吗?”
他迎着声音转过头,歉声道:“对不起。”
又是一辆车停了下来,喇叭按个不停。
司机顿住:“呃,真是个瞎子?”
没有,只是这次失明的时间有点长,而且地点不太好。疯了,那种万针齐戳的钻心般的疼痛也来了。呵——他的病知道琥珀今天走了,不用再抑着,于是疯狂发飚了。飚吧,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该做的事也做好了,他现在很轻松,是狂风暴雨,还是和风细雨,想来就来吧!车子好像越来越多,喇叭声响得他分辨不出该向前还是向后,额头开始渗汗,他僵在原地不敢动弹,心跳如鼓。
其实并没有那么勇敢,他对于这个世界并不留恋,可是琥珀在,如果可以,他想尽可能留下来,哪怕是几乎不可能的一点希望。他扭头对车子里的司机求助道:“我的眼睛好像出了问题,你能帮下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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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巴黎么?琥珀扭头看米娅,米娅也是一脸惊呆的样子。塞纳河还在,卢浮宫也在,香榭丽舍剧院也在原地,可是满街身穿黄背心、手持黄色气球的像潮水一样涌过来的大军是怎么回事?
开车的怀特先生一脸严峻,车速如蜗牛爬行。“政府加征燃油税后,原先只是出租车司机罢工抗议,后来是要求提高最低工资,现在又加了要求总统下台,名目越来越多,示威游行的人也越来越多。一到周六,就穿上黄背心上街。”
琥珀想起自己离开巴黎那天,好像出租司机就罢工了。“政府没有和工会谈判吗?”在巴黎,示威游行是常见的事,琥珀没有很紧张。
“有,但是没什么用。”外面在下着小雨,天色昏暗。雨中,警察也出动了。大军一阵骚动,有人向警车扔了什么,一个戴着防毒面具的警察从车里下来,朝着大军施外放催泪瓦斯。有人在哭,有人在大声谩骂,沿街的一家店铺的橱窗被砸开了。
琥珀和米娅惊恐地瞪大眼睛,这才意识到事态有多严重。
怀特先生低咒了几句,急打方向盘,准备掉头。前面的路肯定堵死了,只能想办法绕道。米娅害怕道:“许维哲先生的车还在后面么,要不我们下去和他们拼车吧,他们车大,男人多,会安全点。”
许维哲和琥珀都在头等舱,两个人的位置在甬道的两侧,讲话不方便,两个人就打了声招呼。出了机场,她上了怀特先生的车。许维哲好像是一辆七人座的大车来接的。在机场大道上,两辆车是同一个方向,一前一后。但现在,那辆大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和他们分开了。“不会有事的,他们只是对政府有意见,不会伤及无辜。”
琥珀话音刚落,米娅突然抱着头大声尖叫起来。前方,“黄背心”们躲过瓦斯袭击,开始回击。有的手里是棍棒,有的是手持弹弓,还有人把怒火向沿街的店铺发泄。一家接一家的店铺被砸开,有一个“黄背心”手里拿着个长长的管子奔向停在街边的汽车,只见轰地一声,汽车升起一团大火,熊熊燃烧起来。接着,他又奔向下一辆。
“该死的,他们疯了。”怀特先生失声道,后面的车堵成了长龙,根本掉不了头,“小姐,我们赶紧下车。”
三人推开车门,仓皇地朝街边跑去。没走多远,感觉到背脊一热,回头一看,他们的车也成了个火团。如果再晚一步······琥珀后怕得瑟瑟发抖!
点火的那人像是感知到他们的恐惧,朝他们得意地狞笑着,手里的管子慢慢举高,对准了他们。下一刻,她们面前的一辆汽车冒起几尺高的火束。米娅瞪大眼睛,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惊恐之中,她看到了卡在车流中的许维哲的那辆大车,她拽着琥珀朝那边奔跑。
火光还是朝她们飞了过来,其实不是火光,而是燃烧汽车爆发出来的火星。琥珀闻到了一股呛人的焦味,不知是衣服的还是头发的。“你的后背,你的后背······”米娅下意识地松开手,不知什么时候,琥珀的后背已经烧出了一个大洞,火还在向外蔓延。米娅想用手帮她拍灭火,手伸到半空中又被烫得缩了回来。她着急地四处张望,想看看有没有水。满眼都是燃烧的汽车和已经失去理智的“黄背心”,米娅放声大哭。
琥珀可能是吓的,她感觉不到烫,也叫不出来。
盛骅,才离开你不到几小时,我就开始想你了,你知道吗?
这时,一个人影像风一样从马路对面跑了过来,手里一件被水浸湿的大衣一下子把琥珀紧紧裹住。琥珀这才感到后背的灼痛感,她抬起头,与许维哲四目相望。
“上车!”许维哲扶着她走向大车。米娅跟在后面,抖得话都说不周全:“你、你的背,不,是你的、的手,不,他的手、手······”
许维哲的半只手臂也被火星溅到了,衣袖像行为艺术家们喜欢的,一个接一个的破洞,大的像瓶口,可以看到里面的皮肤被烧得通红。
琥珀脑中一片空白,她机械地上了车,在后座坐下。车窗外有警笛鸣叫着经过,接着,车流开始动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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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周六事件,被法国媒体称为“黄马甲”运动,是法国50年来最大的暴乱,堪比2005年骚乱,是有组织钢领的暴力革命和无组织、无方向、不计后果的暴力大宣泄,共造成600多人受伤,3人死亡。
怀特先生也不知说什么好了,他和米娅都还好,琥珀和许维哲却成了那六百分之二。凯尔气愤地向他抱怨,本来许维哲没事的,是他看到琥珀后背着了火,不由分说跳下车,找了个公共水笼头,把大衣沾湿,他这才被火星溅到。怀特先生只能忙不迭地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