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真的降温了。琥珀听《晨间新闻》里的气象女主播说,这种现象叫倒春寒。时间不会很长,一两天后气温就会回升。女主播还提到了一个节日,叫清明节,说是祭奠过世亲人的节日,人们可以去扫墓时顺便赏春。
郊外,油菜花、桃花和杏花都陆续开放了,柳树已经成荫。
米娅给琥珀收拾的行李很齐全,差不多四季的衣服都备上了。她还给琥珀准备了各式各样的小礼物,上次琥珀送给沙楠他们三个的就是其中的几份。导师的那份包装得格外精美,琥珀把精美的小礼盒拿出来掂了掂,哼了一声,又把它扔进了箱子里。
琥珀把刚挂进衣柜的大衣又拿了出来,还裹了条围巾,她看了看阴沉的天色,在包里放了把雨伞,这才提着琴盒走出门。
沙楠说盛骅狡兔三窟,不是天天都在公寓。琥珀昨晚刻意竖着耳朵听,没听到下方的动静,只听到对门拉美帅哥铿锵有力的鼓声敲了大半夜。但经过盛骅的公寓时,琥珀还是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
狡兔,这个词语似乎愉悦了琥珀,她一路乐到了沙楠他们的琴房。他们今天没大课,全天都待在琴房。琥珀按书记的指示,借着为他们指点的名义,也准备一整天都泡在这里。
三人都到齐了,沙楠在检查琴马的姿势,秦笠在擦拭琴弦,季颖中在给琴弓上松香。他们边保养琴,边聊着明晚的芭蕾舞演出。琥珀从三人的话语里听出他们是第一次去看芭蕾舞剧,她诧异地问秦笠:“以前你都没去看过你女友演出?”
秦笠不好意思道:“这是她第一次正式登台,以前……她是编外人员。”
沙楠在一旁补充:“所以咱们就算是砸锅卖铁也得去给她捧场。”
琥珀听懂了。秦笠的年龄比她大个两三岁的样子,他的女友应该和他差不多,或小一点,这个年龄才从编外转到正式,在芭蕾舞者里属于比较晚了,估计是跳多人舞。和演奏家不一样,芭蕾舞者吃的是青春饭。琥珀也曾见过一位六十岁还在舞台上演出的首席舞者,前提是,她的名气很大,她有演出机会。像秦笠女友这样,再跳个几年,演出机会会越来越少,差不多就要退出舞台了。但她能一直坚持到现在,想必是很爱芭蕾吧,说不定上帝会心生怜悯呢!演奏家里,很多替补一奏成名,这就是上帝的温柔。
秦笠显然很为女友能登台演出感到高兴,他虚心地向琥珀请教:“看芭蕾舞有什么讲究?”
“没有什么讲究,和音乐会差不多。明晚是哪个剧?”
“《天鹅湖》。”
对,那天兰博先生也提到过去年各大剧院都重新排练了老柴的舞剧。《天鹅湖》简直就是芭蕾艺术的代名词!世界上没有一个芭蕾舞演员不会跳两段《天鹅湖》的选段,它是真正的扛鼎之作,用极致的美展示着芭蕾舞的魅力。
沙楠坦言道:“要不是听说过《天鹅湖》的故事,看她们在台上跳来跳去,一句台词都没有,除了欣赏下她们曼妙的好身材,其他就是一睁眼瞎。”
琥珀说道:“有台词呀!”
三个人齐刷刷地看向她。
“不过,是哑语。”琥珀站起来,把双手贴在胸前,“这表示‘我’。”三人点头,这个很好理解。琥珀又把双手放于身体胸口左边的位置,右手在里面,左手在外面,掌心向自己,“这是‘爱’。”
沙楠咂嘴:“真复杂。”
季颖中答道:“爱本来就不简单。”
沙楠给了他一拳:“说得像个专家似的,是不是作曲系的学姐告诉你的?”
季颖中脸色一变,忙朝窗外看过去。窗外有人,不过不是让季颖中胆战心惊的学姐,而是悄然而至的盛骅。盛骅朝他轻轻地摇了下头,让他不要声张。
沙楠和秦笠在专注地看着琥珀演示,谁也没有发现这一幕。
“这是对天发誓。”琥珀把食指与中指并拢,将手举向天空,然后她非常活泼、俏皮地一左一右地交替拍着手,还转了个圈,“这是高兴……”
琥珀的笑意冻结在嘴角,太突然了,她来不及反应,只能呆呆地看着从门外走进来的盛骅。盛骅大方地回应了她一个大大的笑容,那笑容灿烂明亮得让琥珀无法直视。
“不必对天发誓,我相信你很高兴见到我。”他越过她时,轻声道。
“……”
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航班飞往外星球,琥珀想立刻、马上离开地球。
裘逸跟在盛骅后面,也是一脸灿烂的笑容。他优雅地一弯身,执起琥珀的手,在手背上轻轻落下一吻:“琥珀小姐,这其实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上一次是在医院的急诊室,你可能不记得了。我叫裘逸,裘,名贵的衣服,逸,轻盈的身姿,你可以把我的名字简洁地理解成漂亮而又名贵的衣服。这是我的名片,你有什么事……”
“裘逸?”盛骅叫了一声。
“来了!”裘逸大声地应着,朝琥珀挤挤眼,把名片往她手里一塞,赶忙站到盛骅身边。
沙楠他们三个无声地交换了一下眼神。裘逸这孙子怎么来了,盛骅不会是想把三重奏改成四重奏吧?如果是,他们就用生命来抵制。
琥珀用了超强的意志力,才一脸平静地转过身,平静地坐到椅子上,平静地把琴盒拿过来,平静地去开琴盖。在做了昨晚那样一个梦之后,在演示哑语时被撞见后,换谁都不能从容优雅地面对吧?她要找点什么事来做,显得自己很忙,这样就能忘记发生过的事,不用和盛骅对视了。平时一转开关,琴盒的盖子就会弹开,今天怎么转也没个动静。琥珀急出了一身的汗,恨不得去找把榔头把琴盒砸开。
一只指甲修剪得整齐漂亮的手无奈地落下来,拂开她的手,开关向左一扭,“啪嗒”,盒盖开了。
“方向错了。”
琥珀僵成了一尊雕像,简直想死。
盛骅的眼角不着痕迹地弯了一下,站直身子,看着沙楠他们:“在练琴前,我有几句话要讲一下。既然你们仨已经正视我提议的走职业路线这件事,那么我们现在就要开始步入正轨。首先,你们需要一位经纪人来为你们打理一切对外事务,让你们可以不受外界打扰,静心练琴。我考虑了下,这个经纪人就由裘逸来担任。”
裘逸在心里大笑三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昨天你们对我爱搭不理,今天我让你们高攀不起。
“现在,经纪人来说两句吧!”盛骅在琥珀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把位置让给裘逸。
裘逸清了清嗓子,咳了两声,眼睛飞快地眨个不停。怎么回事,他们三个怎么不仅没有反抗斗争,反而两眼晶亮,像是无限惊喜?
必须惊喜啊,在两秒的心理冲击之后,沙楠他们瞬间回过味来,盛骅真是太英明神武了,虽然裘逸的琴弹得一塌糊涂,但是做经纪人却是再合适不过,凭裘家在商界的号召力,以后什么样的赞助拉不来?有他在,他们的职业之路一定会越来越平坦。他们瞧不上的是钢琴系的学生裘逸,却非常欢迎经纪人裘逸。
“啪啪啪……”三人热烈地鼓起掌来。
这下目瞪口呆的人换成了裘逸。他用眼神询问盛骅,他们没疯吧?
盛骅神情淡然,眼中却还是溢出了一丝怡然自得之色。这叫什么呢,物尽其用?不,应该叫能力最大化。每个人的能力不同,在这个领域不显优势,说不定在另一个领域就能发光发热。裘家让裘逸来华音,既是想结识下艺术界人士,也是想准备一下进军古典音乐市场。目前古典音乐看似并不赚钱,单靠票价,根本举办不了一台音乐会。但有朝一日,当古典音乐被中国大众所接受,票务收入、专辑销量、演奏家的影响力等,在商人眼里,不仅可以带来巨大的利润,还能兼有风雅的名声。裘家之所以成功,就是因为目光比别人超前。裘逸以后有可能就负责这一块,现在让他来打理一个弦乐三重奏也算是实习了。当盛骅向裘逸的父亲提起这件事时,裘家掌门人立刻大手一挥,给了一大笔赞助,就当是裘逸的实习资金了。
资金到位,弦乐三重奏终于可以正式启航。
盛骅朝裘逸鼓励地点了下头,这也算皆大欢喜吧!他瞥了眼身边的琥珀,椅子上有钉子吗?动来动去,人都挪到椅子边了。
琥珀察觉到盛骅在看她,立马直起了身子,不动了,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个不停,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就是不看盛骅。
裘经纪人不知怎么做的心理建设,终于镇定下来,开始发布自己的就职宣言:“喀,喀,喀……各位同学。”
沙楠牙根一酸,哎呀妈呀,真心吃不消。秦笠和季颖中也是紧抿着嘴角,生怕自己憋不住笑出声来。
“我有言在先,别看我平时温和有礼,很好相处,但在工作上,我却是一个非常严肃认真的人,一是一,二是二。咱们这个弦乐三重奏,你们给我听好,要么不做,要做就给我做好。做好了,我是不会让你们吃亏的。我会给你们设个底薪,这个底薪不高,但绝对不会让你们饿死,免得你们扛着生计这面大旗不好好练琴。然后再视你们的表现实行绩效考核,所谓表现,一是到勤率,二是练琴的认真程度,三是演出的质量。盛教授说想让你们去街上和酒吧增加点演出经验,不是我对你们不够信任,事实上也确实信任不了,你们现在的水平,去哪儿都是丢人。我还想着你们能在外面一炮打响呢,这丢人,就先丢在华音吧!周六晚上,琥珀小姐在音乐厅会有一节大师课,课后,我为你们争取了一个演出机会。”
对呀,大师课,琥珀已经把这件事给丢在脑后了。这一被提起,琥珀的心情就不太好,重心有些倾斜,这一倾斜,椅子跟着倾过去,人差点跌倒在地,她吓得一把抓住椅背。椅背怎么会有温度?她扭过头,哪里是椅背,分明是人的手臂。
“需要我为你示范一下正确的坐姿吗?”盛骅掰开她的手问道。
琥珀气急败坏,生硬地回道:“不麻烦。”她起身,把椅子扶正,一屁股坐下,腰挺得像块木板,两肩端得笔直。
盛骅拧了拧眉,奇怪地打量着她。琥珀目不斜视,心想:看什么看,不是大忙人吗?话都说完了,怎么还不走?
沙楠他们三个有点急,一是时间急,二是……秦笠和季颖中一起看向沙楠,沙楠摸了下鼻子,硬着头皮问裘逸:“你有什么办法贿赂别人在大师课结束后不走人?”
裘逸白了他一眼,慢悠悠道:“你们以为我除了砸钱就没别的本事?”
三人很想说“是”,但为了灿烂的明天,只得沉默。
裘逸轻蔑地一笑:“砸钱是世界上最快捷的办法,可惜为了你们砸钱,只怕人家不买账,所以我只能请盛骅教授压轴演奏一曲,这样,你们的演出他们不看也得看了。”
季颖中实在听不下去了:“喂,说事就说事,别损人。”
裘逸勾起嘴角:“顶撞经纪人,表现扣十分。再说,我说错了吗,你们难道很厉害?”
季颖中回道:“你厉害,怎么来做我们的经纪人?”
裘逸的额上青筋暴起:“多说一句,再扣十分!”
季颖中上前一步,指着他的鼻子:“扣光拉倒,不就是几个臭钱,我还瞧不上!”
“瞧不上你就滚!”裘逸吼道。
季颖中冷笑:“你有资格说这句话吗?别忘了你也是盛教授聘来的。”
裘逸被噎,转过身看盛骅。盛骅似笑非笑地问道:“心情很爽吧?终于报得一箭之仇?”
裘逸不敢吱声了。
“我是请你来为他们打理事务的,不是请你来和他们干仗的。裘逸,你别问我刚刚是谁对谁错,我问你,一个连经纪人都瞧不上的三重奏,还能指望别人尊重他们的演出?”
“对不起,盛教授,是我公私不分,有点情绪化,下次再也不会了。” 裘逸别的不说,知错就改这一点倒是不错。
盛骅点了下头,目光锐利地转向季颖中,问道:“什么样的钱不是臭钱?”
季颖中嗫嚅了半天,一个字也没挤出来。秦笠替季颖中向裘逸赔礼道歉:“他就是话赶话,信口开河。裘逸,你别往心里去。”
裘逸大度道:“是我先开的头,不怪他。”
盛骅却不想就此放过:“不偷不抢,辛苦赚来的钱,就没有香臭之分。别还没登上大雅之堂,倒先学了一身假清高的坏毛病。我希望今天是最后一次。再有下一次,谁起的头,谁接的尾,不要和我说,请直接走人。”
四个人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盛骅看看四人,话锋一转:“没别的事,下面给乐队起个名吧,总不能一直三重奏、三重奏地叫着。”
活跃的沙楠第一个发言:“叫三驾马车吧,人数正好。”
季颖中瞪了他一眼,闷声闷气道:“你以为去郊游啊?还人数。叫男人帮?”
裘逸差点笑喷:“叫三个好汉不是更直接?”
秦笠纯粹应付,脑筋都不动:“三个火枪手?”
“红杉林呢?”
几人眼睛一亮,看向说话的琥珀。
琥珀说道:“室内乐里,弦乐三重奏这一体裁被称为‘快要灭绝的恐龙’,三把提琴给予了作曲家较为丰富的音色选择,是一个完整的‘调色板’,可是配器厚度略显单薄也是不争的事实,它就无法与和声选择更多样的弦乐四重奏站在同一舞台上较量。当代的作曲家们也越来越多地将精力专注于突破时代局限,展露个人想象空间那几点上,而像弦乐三重奏这样古老、冷门的体裁极少被他们青睐,弦乐三重奏就像红豆杉一样,已经越来越罕见了。取这个名字,是不是很契合?”
原本兴致勃勃的几个人,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一个个深沉如海。
盛骅捏着下巴沉思了片刻,说道:“红杉林……还行,先叫着吧!”
名字有了,经纪人有了,演出时间也定了,沙楠他们三个忙回身拿起琴,“压力山大”啊,感觉要是不发奋,很快就要从地球上消失了。
三个人对视了一眼,均深吸了口气,拿起了琴弓。裘逸两臂交叉站在一边,严肃地行使着经纪人的职能。
盛骅拍了下掌,让三人不要着急开始。
“重奏,就像传球。对方传过来的球,从哪个方向过来,有可能落在哪里,你要怎么样才能接住这个球并把这个球传下去,这些都要想。要把耳朵和心一起打开,不是蒙着耳朵只专注于让自己出风头,要懂得配合,要对他人负责。”他扭头问琥珀,“你有什么要叮嘱的吗?”
琥珀只听过沙楠拉琴,对秦笠和季颖中的琴技还不太了解,她想了下,说:“我先听他们拉一遍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