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是盛骅做自己的导师,琥珀的反应比盛骅直接多了:“我觉得他不合适。”
书记一副好商量的样子:“哪方面不合适?”
琥珀直截了当地回道:“如果我没了解错的话,盛骅教授的领域是钢琴,而我是小提琴。”
书记坐在琥珀对面的沙发上,打量了琥珀两眼,意味深长地一笑:“琥珀小姐如果想进修小提琴,有必要来华音吗?”
琥珀被一噎,别开视线。这位书记明明很亲切,她却有种无处遁形的感觉:“那、那也不代表我就想进修钢琴。我可以选择旁听一些别的教授的课。”
“可以啊,这个‘别的’,你有具体名单吗?”
琥珀语塞,支支吾吾道:“我还没去了解。”
书记开怀大笑:“你不了解别人,却对盛骅教授很是了解,可见他给你的印象深刻。这样吧,你想旁听别的教授的课,就让盛骅给你些建议。你想接受盛骅的指导,就听他的安排。盛骅可是我们华音最优秀的教授之一呦!”
书记的尾音拖得长长的,似是话语未尽。琥珀猜测那未尽的内容大概就是“你该感到荣幸”这一类的。她在心里面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真不知这荣幸从何而来。她是琥珀,盛骅是谁?
书记像是看穿了她的不屑,站起身,背着手走到办公桌后,敲了敲桌面,说道:“我是个军人,对音乐一窍不通,但我想天下的很多事物之间都是相通的。在很多年前,科技很不发达,我们作战前侦察情况,最大的视野范围靠的就是一架望远镜。当时我们所看到的就是全部吗?不,我们看到的只是冰山的一角。同样的道理,我们看人,看到的只是他们想让我们看到的那一部分,我们看不到的,才是真正的他们。你不想好好地看看盛骅?”
琥珀无语了,书记这是在怂恿她吗?好像她要是不想的话,将是人生极大的遗憾。
她承认,她是有一点想。
书记眯了眯眼睛,又转了转眼珠:“当然,如果你真的不想接受别人的指导或帮助,我们也不勉强。”
啊!她不是这个意思。在这陌生的国度,一个人住,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她曾对米娅说,这些她都可以学,不会比拉小提琴难。她错了,有很多事,没有别人的帮助,是学不会的。
昨天晚上的艰辛就别提了,要倒时差,又要整理行李。保洁工只是粗略地打扫了下,她有轻微的洁癖,觉得不彻底清扫下就没办法入往。以前有米娅,现在只能自己亲自动手。结果……想着乱糟糟的屋子,想着自己没人带路都有可能回不了外教楼的方向感,想着为什么要来华音……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可是为什么她要接受的偏偏是盛骅的帮助呢?他哪有那样的好心、耐心、细心,不能换个人吗?
“盛骅教授是很好……”
书记就像遇到了知音般激动不已:“你也看出来啦!盛骅不仅专业出众,生活能力也非常不错。哎呀,他做的炸虾饼可是一绝,把虾仁和豆角炖成的滚烫汤汁浇在炸面饼上的时候,面饼发出‘嘶嘶’的声音,焦香的气味顿时在空气中蔓延,甭提……盛骅来了。”
盛骅刚从洗手间出来,一只脚在门外一只脚在门内。他用雪白绵软的手帕一根接一根地擦干了手指后,将手帕叠好放进裤袋,朝书记淡定地点了下头,又看了眼琥珀,走了进来。
“应该不用我介绍了吧?从今天起,你就担任琥珀在华音进修期间的导师。以后,两人好好相处,团结友爱,共攀音乐高峰。”书记雷厉风行地一挥手。
盛骅差一点以为看到了正在主持婚礼的神父,目光微微一动,没有出声,他有意把发言权留给琥珀。琥珀傻眼了,她还没决定好不好?
“还有什么事?”书记端起他那特大号的保温杯,“没有的话,盛骅带琥珀小姐熟悉下咱们华音的环境。”
琥珀郁闷地跟着盛骅走出来。
盛骅在心中冷笑,真是天真,一个扛过枪、在国外执行过维和任务的人,你和他斗,有赢的机会吗?
电梯一直停在顶楼,貌似还要等一会儿。擦洗得锃亮的门上映着两个人的身影,一左一右,中间可以再塞一个人。盛骅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琥珀,他想耐着性子告诉她,他也是极不情愿的,可是反抗不了,那就和平共处。所谓导师,不是要二十四小时黏在一起的。但看她那一脸像被谁亵渎了,屈辱得不行的神情,已经到唇边的话,又一点一点咽了回去。
盛骅提醒自己:不要以为她是女生、她年纪小、她只身在外,就对她处处宽容、大度,要记住,她的名字叫琥珀。
电梯终于下来了,里面有人,正是学生刚拿了奖,春风得意马蹄疾,恨不得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宋书宁。
虽然宋书宁和盛骅号称是华音的两张王牌,但是两个人的教学理念其实是相悖的。宋书宁认为教学应以独奏为主,实现尖端教育,让学生多参赛,多拿奖,这样获奖者可以为学校增光,增加学校的知名度。盛骅却不赞同,他觉得这种教育方式太急功近利,中国的古典音乐本来就比西方起步晚,想要被大众接受,就不能太个性化。因为大多数学生是不可能成为独奏家的,学校应该重视合奏,培养学生的合作能力,增加演奏的多种形式,让每个学生都有演出的机会。
宋书宁心里暗暗嘲讽盛骅没出息,人只有怕输才不敢参赛,哪个享誉世界的演奏家不是参赛后拿奖,然后闪亮进入职业演奏家的行列的?可是盛骅在音乐界的地位比宋书宁高,且又是做评委、又是修订乐谱的,国内有什么重要的大型活动也只找盛骅。说到华音,很多人只知盛骅,不知他宋书宁。这一次终于让他扬眉吐气了一回。你盛骅指点的学生多了去,哪一个拿过奖?当然,这句话他不会直接和盛骅说的,真正的高手不会逞一时口舌之快,而是用实力让对手臣服。
“盛教授又被书记召见了?”宋书宁主动打招呼,嘴角噙着的一丝笑还没来得及荡漾开来,一看到走在盛骅身后的琥珀,便没了。原来传言是真的,宋书宁刚刚还飞扬的心情忽地一沉,暗暗腹诽:书记那个大老粗,他不会以为钢琴是琴、小提琴也是琴,两者就是一家子吧!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才是琥珀的最佳导师人选。真是乱弹琴!这个盛骅本事没有,运气倒不错。
“琥珀小姐吗?你好,我是弦乐系教授宋书宁。”他抚了抚头发,做出一派风度翩翩的姿态。
琥珀心情正不好,自然也没心情去成全别人的好心情。她敷衍地看了眼宋书宁,淡漠地“哦”了一声后,便看着电梯门,不再说话。
宋书宁以为自己介绍得不够清晰,忙补充道:“好巧,我也是专攻小提琴的,日后有机会……”
“没机会。”琥珀面无表情道。
宋书宁张口结舌,一时间脸上有些挂不住,他讪讪地笑了两声:“盛教授真是的,也不给你时间调整下时差什么的,这一上来就来真格的,太忙了是吧?”
琥珀没有应声。
盛骅的唇角几不可见地弯了下。这位宋大教授,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不知琥珀现在正烦这事吗!
宋书宁抬手拭了拭额头根本没有的汗,看向电梯上方的数字,今天这电梯怎么这么慢!他本来是要到一楼的,可电梯刚下到六楼,他就趁着有人进电梯,假装自己要去六楼办事,匆匆出去了。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刻,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如果再待在电梯里,他怀疑自己会窒息而死。这女神的脾气可真不一般,幸好不是自己来做她的导师,看来盛骅那小子以后有得受了。
他完全忘了,自己刚刚还在嫉妒盛骅的好运。
琥珀不知道盛骅要把自己带去哪儿。出了电梯,他们好像是进了幢教学楼,里面有学生进进出出,有她熟悉的、不熟悉的乐器声传出来。她看到有两个女生坐在窗台边,手里拿了个圆圆的乐器在那儿弹拨,音色没有竖琴那么厚重,比竖琴清脆。这应该是中国的民族乐器,不知是叫琵琶,还是叫阮。那曲子是她没有听过的,韵味悠长,像月光在树枝间荡漾。
华音的几幢教学楼围成了一个“回”字形,每一层都有过道相通,中间是花圃。上了两层楼后,琥珀就开始头晕了。盛骅走得很快,她怕走丢,不得不小跑着跟在他后面。又是上楼,又是长长的过道,她捂着胸口,心头的怒火抑制不住地想要往外蔓延。她恼恨地瞪着盛骅的后背,恨不得用目光戳出两个洞来。一定是她刚才质疑他,被他听到了,他才用这样的方式报复她。真是……谁在拉琴?是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这首曲子是巴赫写给键盘演奏用的,很多钢琴家都演奏过,到了钢琴怪才古尔德那里,这首曲子达到了一个令人叹为观止的高度。后来,为了致敬古尔德,这首曲子被改编成了弦乐作品。琥珀曾拉过,很细腻温柔,表现力也更为生动饱满,有些变奏比在钢琴上呈现出的效果更为突出,可能这和小提琴悠扬的音色有关。
教室的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门开了,琴声倏地一停。琥珀认出拉琴的是那个黄毛,叫什么来着,沙楠?
这是一间琴房,落地的大玻璃窗,光线非常明亮。墙壁做过隔音处理,宽敞的空间里放着几把椅子,几个谱架,角落里有两张桌子,旁边有把大提琴,还有一些简陋的录音设备。
“秦笠和季颖中呢?”盛骅扫了一圈,问道。
沙楠放下琴,站了起来,朝两边椅子望了望:“季颖中去洗手间了,秦笠有点事刚走。”然后,他眼睛亮亮地朝琥珀挥了挥琴弓。
盛骅皱着眉,指了指身后的琥珀,交代道:“以后,她也是你们中的一员。待会儿,你带她参观下华音。”
“啊?”沙楠飞快地眨着眼睛,他没听错吧?
“还有,告诉她超市和食堂怎么走,再给我拿一份徐教授的课表。”盛骅颇具严师风范,布置完,从口袋里掏出一直响个不停的手机,绷着脸走了出去。
他就这样指导她?琥珀就知道,盛骅不会那么好心的。
沙楠却像中了几百万大奖似的,“嗷”地叫了一声,又是抖肩,又是抖胸,又是抖臀,再凌空一跃,跳到琥珀面前,深情地表白道:“教授你……在我眼里,就像上帝一样,我怎么能和你做伙伴呢?太、太高攀了!”
琥珀吓得身子直往后仰:“我们不是伙伴。”
“对,不是伙伴,是队友!以后,我们可以一块儿练琴,一块儿k歌,一块儿打牌,一块儿吃饭,一块儿去洗手间……哦,洗手间不能一块儿去。教授,你真的没有男朋友吗?你的实际年龄是几岁?你的十周年音乐会会请谁做钢伴?是许维哲吗?”
琥珀一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她举手投降:“你问题太多,我以后慢慢回答。你能先介绍下你们这个乐队吗?”
沙楠把右手背在身后,优雅地一弯腰:“非常愿意为你效劳,教授。我们三个可是华音唯一的一支室内乐乐队,由盛骅亲自指导。我是小提琴,季颖中是大提琴,秦笠是中提琴。我们的演奏水准可是很高的……怎么了,你不相信?”
琥珀皱起眉头:“刚才是你在拉琴?”
沙楠瞪着眼问:“嗯,怎么样?”
“今天是你第一次拉这一首?”
“不是啊,我练了一周。”
琥珀犀利地点评道:“我觉得你不适合三重奏,你的音准一般,抓不住节拍,错音很多,还会自作主张地变调,这让别人怎么配合你?”
沙楠张大嘴巴:“你听一次就听出来了?”
“这是一个小提琴家的基本素养,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本事。”先不谈其他两位的琴技如何,只从一个沙楠来看,这个三重奏别说是去音乐厅演奏了,就连在巴黎街头都会被路人嫌弃。
沙楠的承受能力很强,并没有因为琥珀的点评而气恼,他谦虚道:“教授你能给我示范一下吗?”
琥珀回给他一个疑惑的表情,让她这个世界顶级的小提琴家给他示范,可能吗?
沙楠巴巴地看着她,她倨傲道:“你可以去听我的录音,那样,可以多听几次。但你不能借鉴,因为我是独奏。”
“那教授,你怎么没有与人合奏过呢?有很多演奏家,偶尔也下海玩票,和别人合作一把,挺过瘾的!”
“我不喜欢迁就别人。”
“教授,你好酷。”沙楠双手托着下巴,眨着花痴眼道。
盛骅刚接完电话,准备进屋再交代几句,听到这样的对话不由得脚步一停,眼神深沉得像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子夜。不迁就别人?她就能确定别人配合不了她吗?真是自恋!他站了会儿,看着沙楠又是卖萌,又是嬉闹地逗着琥珀,觉得自己还是走吧,再待下去,他担心自己控制不住音量。
走了两步,他回了下头。他想问沙楠,秦笠最近在忙些什么,好像有一阵子没遇着他了。算了,还是下次再问。
沙楠是个乖学生,很尽职地问琥珀想先参观哪儿。大学的教学楼都差不多,华音有特色的建筑是音乐厅、图书馆、音乐博物馆,最美丽的地方是琴园,大家最爱去的是食堂。琥珀沉吟了下,问钢琴系在哪一边。
不知道华音是怎么设计的,钢琴系不在这个“回”字形里,而是单独一幢被大树掩映的老楼,红砖黑瓦,只有三层。许是老楼的缘故,有点阴森森的,一进去,便感觉到凉气“嗖嗖”地直往皮肤里钻。琥珀一间间地看着,有间教室里没人,她还进去坐了一下。沙楠问她是不是在重温做学生的感觉。
“我没在这样的教室里上过课。”琥珀东张西望,很是新奇。
沙楠一怔:“从来没有吗?”
“嗯,我的教室要么是老师的家,要么就是在音乐厅。我在巴黎音乐学院给学生上课也是在音乐厅。”
沙楠不知道是该羡慕还是该同情:“你小时候是不是也没坐过摩天轮、海盗船什么的?”
“怎么可能?摩天轮,我天天坐呢!”
“啊?”
琥珀比画了一个大圆:“地球不就是一个巨大的摩天轮吗!”
沙楠愣了下,抓抓头,“嘿嘿”地笑了:“教授,你真可爱。”
琥珀白了他一眼:“201教室在哪里?”
沙楠的眼睛瞪得溜圆:“你怎么知道那是盛骅上课的教室?”
琥珀呆住,这么巧!
201在二楼的最右边。
“这是钢琴系唯一的一间阶梯教室。盛骅的古典音乐导聆是选修课,每学期只有三十个名额,其实用不着这么大的教室。可选这门课的人太多,得靠抢,抢不到的人就来蹭课。没办法,只能搁这儿了。那人多得,每次上课都得找个保安来维持秩序,不然会发生踩踏事件。”
“他只上导聆课吗?”
“还带学生,一对一,不过——”沙楠凑到琥珀耳边,压低了音量,“都是‘特别’学生。他现在带的那位,叫裘逸。胡润富豪榜里排名前十的有两位都是靠地产起家,一南一北,人称南裘北虞。这个裘,就是裘逸的裘。他一进校,就给华音捐了幢楼。”
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演奏家也是人,当然也会迎合市场、讨好乐迷、结交商贾名流。哪个乐团后面没有一长串的赞助商?拉赞助时,演奏家们个个都使出了洪荒之力。只是想到香港国际钢琴公开赛上盛骅那一脸正义凛然、高举艺术旗帜的样子,琥珀内心有点不齿,这人不绅士,说一套、做一套。
201恰好也空着,琥珀挑了最后一排坐下:“那是不是玉兰树?”窗外有几棵高大的树木,没有一片树叶,缀了一树的花苞。有几朵绽开了一点,露出嫩黄的花蕊。
“是,这树不适合在华城栽种,全华音就这么几棵,也不知怎么活了下来,还长这么大。”
“花很快就要开了吧?”
“嗯,开花的时候,一室都是幽香。”
琥珀眼里闪过一丝忧伤的光芒,她喃喃道:“原来真是这样啊!”
“你说什么?”沙楠没有听清楚。
琥珀侧过头来:“我说你们三个也是因为特别,才得到盛骅的指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