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一,辰时,豫州,汝南郡的郡治平舆县,太守府内。
天子正坐在棋枰前,一手持黑,一手持白,自己和自己对弈,周贵人,也就是以前的小宫女周周在边上伺候。或许是不用再时刻担忧天子安全的缘故,或许是心情愉快的缘故,比起随同天子出逃之时,周周的身子看上去丰腴多了。有周周在身边儿,天子总是会感到惬意和平静,这个比他大两岁的小宫女,在他眼中就好像早死的母亲一般,寄托了他全部的母爱。
随着年龄见长,天子也变得沉稳多了,他的心智也变得更加成熟了。这几年来,他时时刻刻都在生死一线之间徘徊,受尽了颠沛流离,尝尽了千辛万苦。对中兴汉室的兴趣儿也逐渐淡了,此时此刻,他最关注的便是自己的生存,如何利用天子的名头儿多捞些实惠。一句话,天子终于成熟了,他看清楚了诸侯们的真面目,也看清楚了自己的权力界限。
诸侯们都是一群喂不熟的饿狼,每日里想的都是如何在大汉的残躯上再多榨出一些血肉来。自己只是一个空头天子,但是无论如何,毕竟还顶着一个天子的名头儿,你不仁我便不义,左右你们也不敢像董卓一般废立。虽然拳头没有诸侯们大,可是咱头上顶着的这块儿天子招牌儿却是货真价实的!时不时地给诸侯们添点堵儿,这件事儿,天子还是很愿意做的。
就在十几天前,他得到了刘岱战死的消息之后,立刻便发出了两道诏书:任命金尚为兖州刺史,任命刘岱的弟弟刘繇为扬州刺史。“陛下此举,是一石二鸟之计!实在是高明极了!”郑泰在旁边儿伸出了大拇指,饱经宦海,历尽波折的他,才是最能明白天子心意的人。
金尚,字元休,京兆人,与同郡韦休甫(韦端)、第五文休(第五巡)俱著名,号为三休。是名重一时的清流名士,也是世家大族之中的代表人物。刘繇是货真价实的汉室宗亲,齐悼惠王刘肥之后,太尉刘宠之侄,刘岱的弟弟。这两人都是名重一时的人物,名声儿很大。
刘岱战死,属于身死社稷,是值得史官大书特书的事儿,按照本朝的惯例,是应该隆重表彰,推恩亲族的。刘繇正在江淮之间的扬州避难,刘岱战死,朝廷任命刘繇为扬州刺史,便是表彰刘岱死得其所,推恩刘繇之意。袁公路的扬州牧是自个儿板授自个儿的,说句实话,是不合朝廷法度的。刘繇的这个扬州刺史可是当今天子亲封的,是实打实的虎皮。
曹孟德虽然也有一个兖州牧的衔头儿,可那是车骑将军袁绍板授的,板授的官儿向来是不值钱的,跟自个儿自封的一样。金尚有着清流名士和世家大族两种显赫身份,你曹孟德若是敢动手,必定会被天下清流和世家大族的吐沫星子淹死!来来来,看你曹孟德如何应对?
当然喽,金尚和刘繇的刺史做得成做不成,还得靠他们自己,天子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曹孟德想做兖州牧,袁公路想做扬州牧,已经是天下尽人皆知的事儿了,可是,你们两个自己窃号自娱,却不和天子打个招呼儿,这事儿是说不通的。天子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于是乎,两道诏书出深宫,曹孟德和袁公路便傻眼了,不奉诏?便是抗拒天子,坐实了自己叛逆的罪名。奉诏?便如同喉咙里卡了一个鱼刺儿,咽不下,吐不出,着实是难受之极!
让曹孟德和袁公路左右为难,两边都是坑儿,这,才是这两道诏书的高明之处!
天子看着眼前的这一盘棋,陷入了长考之中,在他的眼前,这一张棋枰顿时化作了大汉的万里河山,黑子儿便是他天子刘协,白子儿便是虎视眈眈的诸侯。黑子儿白子儿争夺厮杀,纵横捭阖,进退之间,是无数旌旗鼓角,不断地有黑子儿白子儿被吃掉,无数的人倒在血泊之中,无数的人踏着他们的尸体继续向前。原来这便是没有硝烟的战场,大地在我手中,天下在我手中,每一个人都是我手中的棋子儿,这种感觉太奇妙了!天子终于陶醉了,深深地陶醉了!这才是天子的胸襟和气度,所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便是如此!
“陛下,郑侍中求见!”周周娇俏而温柔的声音把他从沉思中唤醒了,一睁眼,天下没了,天子的胸襟气度也没了,硝烟没了,尸山血海也没了。眼前只是一张棋枰,棋枰上黑白纵横,厮杀正酣。唉!梦既然醒了,就面对现实吧。“传他进来吧。”天子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