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宁国军都虞侯武行德,为辽主所遣,与辽吏督运兵仗,用舟装载,自汴入河,溯流北驶。行德麾下,有士卒千余人,驶至河阴,密语士卒道:“我等为虏所制,离乡远去,人生总有一死,难道统去做外国鬼么?今虏主已归,虏势渐衰,何不变计逐虏,据守河阳,待中原有主,然后臣服,岂不是一条好计呢!”士卒一体赞成,愿归驱使,行德遂举舟中甲仗,分给士卒,一声号令,全军俱起,把辽吏砍成肉泥,乘势袭击河阳城。辽节度使崔廷勳,方派兵助耿廷美,进攻潞州,城内无备,突被行德杀入,逐去廷勳,据住河阳,令弟行友持奉蜡书,从间道驰诣晋阳,表明诚意。
那时潞州留守王守恩,已向晋阳告急,刘知远命史弘肇为指挥使,率兵援潞。弘肇用部将马诲为先锋,星夜进兵,驰诣潞州城下,寂静无声,并不见有辽兵,马诲大起疑心。及王守恩出城相迎,两下晤谈,方知辽兵闻有援师,已经退去。马诲奋然道:“虏闻我军到来,便即退兵,这是古人所谓弩末呢。我当前往追击,杀敌报功!”正说着,史弘肇继至,即由马诲请令,麾兵追虏。途中遇着辽兵,大呼直前,挟刃齐进,好似风扫落叶一般,不到一时,已枭得虏首千余级,余众遁去。
马诲方奏凯回军,辽将耿崇美退保怀州,崔廷勳亦狼狈奔至。就是洛阳辽将拽剌等,亦闻风胆落,趋至怀州,与崇美、廷勳等会晤,相对咨嗟,且会衔报闻辽主。
辽主得报,大为失意,继且自叹道:“我有三失,怪不得中国叛我呢!我令诸道括钱,是第一失;纵兵打草谷,是第二失;不早遣诸节度使还镇,是第三失。如今追悔无及了!”前责人,后责己,尚非愚愎者比。看官听着!辽主德光,也是一个好大喜功的雄主,此番大举入汴,到处顺手,已经如愿以偿,但他尚思久据中原,偏偏不能满意,连得许多警耗,由愤生悔,由悔生忧,竟至恹恹成疾。到了栾城,遍体苦热,用冰沃身,且沃且啖。及抵杀狐林,病势愈剧,即日毕命。
亲吏恐尸身腐臭,特剖腹贮盐,腹大能容积盐数斗,乃载尸归国,晋人号为帝羓。辽太后述律氏,抚尸不哭,且作恨辞道:“汝违我命,谋夺中原,坐令内外不安,须俟诸部宁一,才好葬汝哩。”
原来辽主一死,形势立变,赵延寿恨主背约,首先发难。他本内任枢密,遥领中京,至是扈跸前驱,欲借中京为根据地。便引兵先入恒州,且语左右道:“我不愿再入辽京了!”那知人有千算,天教一算,似这卖国求荣,糜烂中原的赵延寿,怎能长享富贵,得使考终!借古讽世,是着书人本意。延寿入恒州时,即有一辽国亲王,蹑迹前来,亦带兵随入。延寿不敢拒绝,只好由他进城。这辽亲王为谁?乃是耶律德光的侄儿,东丹王突欲的长子。突欲奔唐,唐赐姓名为李赞华,留居京师。赞华为李从珂所杀,事见前文。独突欲子尚留北庭,未尝随父归唐。看官欲问他名字,乃是叫作兀欲。旧作乌裕,亦作鄂约。德光因他舍父事己,目为忠诚,特封为永康王。
兀欲随主入汴,复随主归国,尝见延寿怏怏,料他蓄怨,特暗地加防。此次追踪而至,明明是夺他根据。一入城门,即令门吏缴出管钥,进至府署,复令库吏缴出簿籍,全城要件,已归掌握,辽将又多半归附,愿奉他为嗣君。兀欲登鼓角楼,与诸将商定密谋,择日推戴。那赵延寿尚似在睡梦中,全然没有知晓,反自称受辽主遗诏,权知南朝军国事,且向兀欲要求管钥簿籍,兀欲当然不许。
有人通知延寿道:“辽将与永康王聚谋,必有他变,请预备为要。今中国兵尚有万人,可借以击虏,否则事必无成!”延寿迟疑未决,后来想得一法,拟于五月朔日,受文武官谒贺。晋臣李崧入语道:“虏意不同,事情难测,愿公暂从缓议。”延寿乃止。
辽永康王兀欲,闻延寿将行谒贺礼,即与各辽将商定,届期掩击。嗣因延寿罢议,不得不另想别法。可巧兀欲妻自北庭驰至,探望兀欲,兀欲大喜道:“妙计成了,不怕燕王不入彀中。”遂折东往邀延寿,及张砺、和凝、冯道、李崧等,共至寓所饮酒。延寿如约到来,就是张砺以下,皆应召而至。兀欲欢颜迎入,请延寿入坐首席,大众依次列坐,兀欲下坐相陪。酒醴具陈,肴核维旅。彼此饮了好几觥,谈了许多客套话,兀欲方语延寿道:“内子已至,燕王欲相见么?”延寿道:“妹果来此,怎得不见!”即起身离座,与兀欲欣然入内,去了多时,未见出来,李崧颇为担忧。和凝、冯道私问张砺道:“燕王有妹适永康王么?”张砺摇首道:“并非燕王亲妹,我与燕王在辽有年,始知永康王夫人,与燕王联为异姓兄妹,所以有此称呼。”借张砺口中说明,无非倒戟而出之笔法。道言未绝,兀欲已由内出外,独不见延寿偕出。李崧正要启问,兀欲笑语道:“燕王谋反,我已将他锁住了!”这语说出,吓得数人面面相觑,不发一言。兀欲复道:“先帝在汴时,遗我一筹,许我知南朝军国事,至归途猝崩,并无遗诏。燕王怎得擅自主张,捏称先帝遗命,唯罪止燕王一人,诸公勿虑。请再饮数觥!”和凝、冯道等唯唯听命,勉强饮毕,告谢而出。
越日由兀欲下令,宣布先帝遗制,略云:“永康王为大圣皇帝嫡孙,人皇王长子,太后钟爱,群情允归,可就中京即皇帝位。”看官阅此,当知遗制为兀欲所捏造。但恐未知大圣皇帝,及人皇王为何人?小子应该补叙明白。大圣皇帝,就是辽太祖阿保机的尊谥,人皇王就是突欲。阿保机在世时,自称天皇王,号长子突欲为人皇王,因此兀欲捏造遗制,特别声明。兀欲始举哀成服,传讣四方,并遣人报知述律太后。太后怒道:“我儿平晋国,取中原,有大功业,伊子留侍我侧,应该嗣立。人皇王叛我归唐,兀欲为人皇王子,怎得僭立呢!”当下传谕兀欲,令取消成议。兀欲哪里肯从,竟在恒州即皇帝位,受蕃汉各官朝贺。寻即撤去丧服,鼓吹作乐,声彻内外。
忽闻述律太后,将发兵声讨,便恨恨道:“我不逼人,人且逼我,这尚可坐视么?“遂命亲将麻答守恒州,并晋臣文武吏卒,一概留住,自率部兵北行。选得宫女、宦官、乐工数百人,随从马后。最后复有军士数十名,押着一乘囚车,内坐一个燕王赵延寿,揶揄极了。小子走笔至此,口占一诗,随笔录出,为赵延寿写照。诗云:
失身事虏已堪羞,况复甘心作寇仇!
自古贤奸终有报,好从马后看羁囚。
兀欲北去,刘知远南来。欲知南北各事,且看下回分解。
辽主之不能久据中原,或谓由天限华夷,迫令北返,是实不然。当时廉耻道丧,官吏以送旧迎新为得计。中原人民,手无尺寸柄,畴能反抗强虏?假令辽主入汴,但以噢咻小惠,笼络臣民,中国可坐而定也。误在贪酷残虐,激成众怨,遂致枭桀四起,与辽为难。辽主怅然北归,自陈三失,亶其然乎!赵延寿叛唐降辽,又引辽灭晋,嗣复欲背辽自主,居心叵测,不可复问。辽永康王兀欲,一举而拘絷之,诚为快事。且其称帝恒州,办非全然无理,立嫡以长,古有明训,谁令辽太后溺爱少子,舍长立幼,违大经而生巨变,正辽太后之自取也!于兀欲乎何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