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过三载。
旭日东升,从山际跃出一抹耀眼的光。天亮了。山间小道上,一名文质彬彬的青年人搀着一名老者,身边还有一个肩挎竹篮的稚童,三人相携前行,迎面拂来了带有药草香气的风。
老者鬓发花白,眉间满是深纹,尚且健旺,几番能推开青年独自行走,然而将近山顶,越发心有余而力不足。
“总归得服老了……”老者望向顶处的风光,不由得叹道。
青年人言谈间还留有一丝腼腆,说:“老爷只是平素繁忙,疏于锻炼罢了。今日好不容易得空上山来看一眼,多走走还是好的。”
三人来到一处旧冢前,青年人俯身拔去杂草,从稚童手里拿过竹篮,摆上许多新鲜的花果。
老者望向碑上的名字,陈年回忆涌上心头,道:“我这一生都是辛劳命,憾事颇多啊。”
“如今生意兴隆,镇上的百姓都过着安康日子,郊野那头也筑起了新宅,老爷应当欣慰才是。”
“也罢,”老者闻言笑得无奈,“毕竟都这把岁数了,后悔也只能埋进土里咯。”
林间有鸟雀晨鸣,在耳畔盘桓萦绕。稚童乖巧地跪在冢前,忽然看见碑后支出来一截花枝,它探手一抓,眼前映出绯红的花色。
“爹爹,奉爷爷,这里有小红花!”稚童举起花枝,露出灿烂的笑。
“这不是?”青年人捻过花凝神端详,只见瓣尖轻卷,蕊心散出了熟悉的香气。时隔二十多年,再沁入鼻尖时已生疏不少,却能瞬间唤醒旧时的记忆。
“应当是有故人归来吧……”
老者幽幽地说,花香散进经年岁月,让人不住嗟叹。
转眼间,一丛飞鸟扑棱棱掠向天际,化作薄云间的几缕浅痕。荡漾的风越过镇外盘绕的溪流,掺进南原的山谣,一路向北。
.
朝阳底下,灵荡峰永恒屹立。
苍穹殿的神像庄严如故,目光抛向外面的空坝,有阵阵的呼喝声,少年人们青涩的面庞上皆透出了薄汗,剑在手中,不敢有丝毫懈怠。
尤其是听见有熟悉的脚步声从青石路上传来。
“一!”少年人们彼此打眼色,当即唤得更大声。
“掌门师兄你走慢点!”
“二!”
“掌门师兄!”
“三!”
“陈清风你装什么聋呢!”王清水趿拉着鞋追赶,还有半个馒头捏在手里来不及吃完。
陈清风扶住腰间佩剑,戴着的掌门扳指格外夺目,他一回头,眉锋凛然高扬,王清水立马怂了。
“你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浮沉堂那边迟到了就找你算帐!”陈清风瞪他。若非念及曾经共患难的同门情谊,王清水又死乞白赖地要陪他一同去浮沉堂,好为灵荡峰壮壮气势,就这厮哈喇子流一枕头都踹不起来的德行,陈清风早就撂下他走了。
王清水赶紧将馒头塞嘴里,一阵狼吞虎咽,完事一抹嘴,嬉皮笑脸道:“哪能啊!鸡才叫没多久!何况大人物都去得迟,你看司掌门哪一回不是最后到的?”
陈清风齿间一错,王清水见他欲残害同门,仓皇向外闪躲,转眼就瞧见空坝上的师弟们眼巴巴望着他俩。
灵荡峰本就没多少子弟,黛湖一劫后更是悬在灭门的边缘,但好歹是个仙门,成不成仙另说,传道授业可不能断,所以这些年又陆续招了些新的弟子入门,才让原本不大的山头复归热闹。
王清水在师弟们面前立刻端得严肃,一清嗓子:“哎,哎,注意举止!”
陈清风勉强收住火气,懒得搭理他,经过空坝,众弟子齐声唤道:“掌门师兄!”
“我现在要去浮沉堂一趟,你们自己好好练,回来我一个个检查。”陈清风说罢直奔山门。
师弟们咽了咽喉咙,悻然拿起剑继续晨练。王清水见陈清风这铁面无情的嘴脸,不由得感叹这厮以前可真是藏得深,当上掌门后就彻底暴露本性了,过去积压的脾气也不再掖着,简直比大师兄还大师兄。
“王清水!”陈清风在前方一斥,这怂包三师弟只好又腆着脸跟上前去。
临走前不忘冲师弟们龇牙道:“听到了啊!不许偷懒!检查不过关的晚膳扣一个馒头!”
“本来就只有一个馒头……”师弟们小声嘀咕起来。
王清水挂不住脸,绷住穷也穷得一身正气的模样,赶紧溜了。
半月坡上的绿丛都长高了半截,沾上露珠,在天光下闪烁成海,草里还有一窝白绒绒的兔子,浑似雪球,来回翻滚嬉戏,瞧上去无忧无虑。
陈清风只瞥了一眼,火气就消了不少。
两人跨出山门,不远处的黛湖落满阳光,一片雪亮。周围林木繁茂,覆过了旧日的狼藉,没再留下任何疤痕。湖边不远处立着一块墓碑,上面刻有许多故去的仙门子弟的名字,此刻也浸在和煦的暖阳里。
总要有人将往事铭记。
两人在路中央停留少顷,才收起心思转向神逐峰。他们远去那刻,湖风轻轻扫过墓碑,掀动了碑前一朵明媚的风血花。
“对了,掌门师兄,”王清水突然露出憨笑,“天织艺馆前段时日不是送来了七夕诗会的简帖么?咱们是不是得提前准备一下?”
陈清风听他嘴里冒出“天织艺馆”这四个字,难免戒备:“有你什么事?你会作诗么?你连背诗都不会吧!”
王清水振振有词道:“我不会,可是师父会啊!听闻拔得头筹者能拿好多好多赏金!咱们灵荡峰就再也不用过这清苦日子了!”
“之前让你下山给江家送聚英会的贺帖,你还推三阻四,怎么一到天织艺馆你就这么积极?”陈清风说得来气,“你老实交代,是不是又看上艺馆里哪个姑娘了!”
“我没有!”王清水喊冤道,“我这几年可是心如止水啊!都快看破红尘了!”
“少来!你敢说你没有藏别的心思!”陈清风知道这厮的话只能当耳旁风听,绝不能当真。
王清水咂咂嘴,稍显心虚:“这、这不都是为了咱师父嘛!你看师父他人到中年,还不小心成了鳏夫,多让人心疼!不得趁现在没老,还留着一张俏书生的脸,赶紧再找个伴儿?”
陈清风:“……”
片刻后,神逐峰暴出一声厉喝:“你马上给我滚——!”
“阿嚏!”
苏云开走在不归山里,忽然就被神明眷顾了一下。山清水秀盛了满眼,于是他也不甚在意,继续迈开悠闲的步伐浪迹其中。他身上还揣着笔墨纸砚,至一处陌生的断崖边,停下,在空白的纸上涂涂写写。
三年前的天劫让不归山许多地方都变得面目全非,譬如那座万丈之深的无名崖,如今已阖为平地。当初整理进《不归集》里的各地记载,转眼就沦为了可忆不可追的史料,须得后人重新修缮,苏云开自然而然担下了此事。
陈清风正式继任掌门之位后,苏云开就彻底变成一个松散闲人。整日不是在灵荡峰里看书弹琴养兔子,时不时为新来的孩子们指点迷津,就是在山外各处闲逛,重修《不归集》,偶尔还会被司掌门和雁知秋抓去为仙门打杂。
他就这么些本事,一辈子凑合用。写得乏了就撒开笔,原地歇息,醒是一场,梦也是一场。
肩上的旧伤留下了疤,骨头里还藏着痛,偶尔发作一阵,苏云开也不觉得折磨,只会生出些感慨。
人间至美之景就在眼前,肩伤犯得赶巧。他轻轻揉了几下,忍不住摘下腰间的那枚素色荷包,抚过上面的绣图,月神逐月,此生惊鸿一瞥。
里面装着两缕发丝,结在一处。
他嘴角含笑,不知想起什么过往,心上一瓣就此飘向远方,落满万里河山,终有一日会再乘风归来。
浮沉堂外,雁知秋恰从旁路上来,冲眼前一招手:“清风!”
“雁掌门!”陈清风俯身作揖,身后臊眉搭眼、险些挨一顿揍的王清水也跟着乖顺低头。
雁知秋还如往常那般着一身乌青长袍,后背挂一扇斗笠,手持长剑,大清早就是风尘仆仆的模样。这些年不归山仙门新老迭代,司掌门也有意将仙门之首的位子交予他,诸峰弟子皆是心悦诚服,除了一个叫苏云开的老东西。
毕竟依雁知秋的脾性,苏云开铁定会被他用威权押上中峰之首的位子。苏云开能躲则躲,躲不了也没辙。
雁知秋早就指望不上这老东西,眼下已将其抛诸脑后,一门心思照拂起了陈清风。毕竟这孩子心有乾坤,比他师父两脚更沾红尘地,是个好苗子。
“近来灵荡峰如何了?”雁知秋例行寒暄,陈清风与他并肩往前,说:“还是老样子,不过师父打算再扩建藏书阁,过段时日恐怕又要到处折腾了。”
“倒不稀奇,藏书阁毕竟是灵荡峰的命根子,”雁知秋转念又道,“不过说起藏书阁,想来霍魁首也已下山快两年了,不知如今过得怎么样。”
王清水憋不住自己话多,搭了一句:“雁掌门犯不着担心!霍宗师可是老天爷赏饭吃的人,当初重伤痊愈后就跟打通奇经八脉似的,闭着眼睛修行都比旁人要强!临走前还指点掌门师兄悟出了一套独门剑诀!厉害着呢!”
“哦?独门剑诀?”雁知秋颇为惊喜,“清风,为何从未听你提起过?”
陈清风一手将王清水这碎嘴子从身旁薅开,赧然道:“还、还在打磨中……”
雁知秋当即大笑:“看来你师父那套君子剑法也要跟着让贤了!改日闲暇,我定来试试你的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