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游过神逐峰,天色转向昏暗,江信飞身下马,追着林间的狗吠而去。
“汪!汪汪!”俏郎君在丛林遮掩的岩壁里找到了灵脉的脉轮,朝身后连声叫唤。
江信提剑削去路上横生的枝叶,身后的守卫系住马匹后也跟了上来,忍不住道:“这次多亏把俏大人带上了!否则谁能找到这种鬼地方啊!”
“就是……哎!少盟主你小心点!”守卫瞥见江信在逼仄的林间被绊了一下,匆忙往前追。
“无妨,”江信重新振作,注视岩壁上方泛光的脉轮,“你们先将俏郎君抱出去吧。”
断开灵脉只须一剑毁去脉轮的圆心,但脉轮外面有光罩作掩,稍一靠近,爆出的强震非同小可,遑论脉轮内还藏有骇人的灵流,一旦失手,后果难料。
江信攥紧星璇剑,沉下内息,一抬头,天色尽暗,恐怕不能再耽搁了。
守卫抱着绒犬退出林间,焦急地朝内张望,星璇剑的锋芒霎时照得尽头一片雪亮。
西侧,亦有剑光闪烁。
陈清风左手持剑,从高高的峭壁上滑落,霍潇湘急忙将他扶住。
“不行……太高了……”陈清风仰起头,方才不归山各处相错,西脉处竟就断开了一处高崖,脉轮嵌在数十丈高的顶上,可望不可及。
霍潇湘观望四周,已是晦暗难辨,大片茂密的山林簇拥崖下,似乎也没法助他们登高。
“赶去崖上如何?”霍潇湘问完又觉得不妥。
陈清风明白他的意思,无奈道:“眼下不归山的路全乱了,加上天黑,恐怕很难找到路上去。”
霍潇湘点点头:“想来神逐峰那边也快等不及了……”
远处的天柱抖落强光,仙门灵阵在猛烈冲击之下撑得越发吃力。
陈清风记起苏云开和雁知秋的嘱托,顿时对自己恨得咬牙切齿,奈何右臂断折处仍在生痛,他只能强忍着再往后退,重新酝酿轻功。
不能再拖累坏事,绝对不能。
唯一的念头在陈清风心底扎下深根,这已是他最后的机会。
“陈师兄稍等。”霍潇湘站在崖下,用目光丈量各处的距离,陈清风眼巴巴地望着他。
霍潇湘虽已从头来过,但目前的功力尚不足以代替陈清风毁去脉轮,他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帮忙找到西脉错开的路,以半吊子的劲力助陈清风飞上崖壁,再在仓促落地时伸出援手。
不过,他既决意跟过来,就不会只做个被动的旁观者。
霍潇湘从地上拾起几粒石子:“陈师兄,你先将这几处凿破,就可以多出几个落脚之处。”
说罢,霍潇湘调动内息弹出石子,瞬间在岩壁上擦出几处火花,陈清风趁势飞身而起,紧随着刺向火花湮灭的地方,霍潇湘当即向后闪避,崖上有无数碎石坠落,撒了满地。
陈清风收起剑锋,踩在中间的坑地里,忍不住嫌弃自己:“之前怎么就没想到……”
霍潇湘冲他淡然一笑,陈清风总算宽心不少,将目光抛向上方的脉轮。
整片天被昼夜切得支离破碎,在流变的风云里飘摇。祭阵高居苍穹之顶,正散出强大的光流,一圈一圈向四周荡漾开来。人界时而狂风吹拂,时而大地震荡,灭世之景赫然眼前。
陈清风竭力攀登,在动荡的瞬间扬起剑锋,白光流过刃尖,毫不犹豫地刺向了脉轮!
霍潇湘绷紧了心弦,只一瞬,顶上爆出轰响,陈清风猝然摔回了地上,铁剑随后落地,铿锵一响,竟被折断了剑尖。
“陈师兄!”霍潇湘赶去陈清风身边时,他眉头紧皱,已是不省人事。
霍潇湘查探脉搏,幸好无碍,再抬头看向脉轮时,光罩已碎,脉心裸露在外,就差一点!
然而陈清风已然力竭,握剑的左手都被震得僵住了,霍潇湘唤不醒他,只得咬牙拿走了他手里的剑。
霍潇湘能感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他在崖下定了定神,不再犹豫,开始徒手向上攀爬。
东脉骤然传出爆破,天柱的灵流再被削弱,江信被径直撞出了林间!
“少盟主!”守卫惊呼,只见江信翻滚在地,连衣袖都被绞得破碎。
俏郎君最先赶上去,江信痛得嘶了几口气,赶紧伸手摸了摸绒犬的脑袋:“别担心……”
绒犬委屈地磨蹭他的掌心,江信旋即被守卫扶起,见东脉已毁,宽心道:“可以回去了。”
不等片刻喘息,江信当即抱起俏郎君,同守卫一道翻身上马,沿错乱的山路疾奔。
马蹄声从林外传来,霍潇湘丝毫不敢分心,指尖紧紧扣住方才凿出的剑坑,脚下不断有碎石滑落。
“呃……”
他身在高处,已是进退两难。脉轮就在不远处,霍潇湘嘴里咬住铁剑,目光忍得犀利。
快没力气了……
他用余光扫过天地间一切的混乱,意识到自己没有任何退路。
霍潇湘掐紧了向上的路,直至脉轮近在咫尺,他松开一只手取下断剑,浑身骤然绷紧,唯一支撑的手臂急剧颤抖,他用最后的气力刺向脉心——
“轰!”
天柱灵流顷刻失色,神逐峰上一片喧嚣。雁知秋堪堪赶回神逐峰顶,见五脉尽毁,又加快了脚步。
“时机已至!破阵!”
司掌门声如洪钟,仙门众人再度变换阵型,雁知秋及时补上了空缺的位置,苏云开回头看见了他,忙问:“知秋!清风呢?”
雁知秋朝灵阵注入灵力,转眼却瞥见了底阵边上的宁婉霜,当即皱起眉头:“这妖女怎么回事!”
苏云开一时语塞,不知要如何解释,雁知秋见他肩头的衣裳几乎被血浸透,而那白衣女子还安然无恙,顿时更加恼怒。
“妇人之仁!”雁知秋斥他。
苏云开:“……”
受伤了还要挨骂。
宁婉霜此刻无暇顾及这帮凡人,她一心守着天上的祭阵不断蔓延开来,直至阵心搅起滔天巨浪,开始吸噬阵盘里囤积的灵力。
她这才落回视线,看向身后这群亡命之徒:“往生祭已成,你们不必再白费气力了。”
说时已迟,天柱底阵在仙门灵阵的碾压之下陡然破碎,而上方的祭阵却毫发无损,回震的灵流将众人尽数撞散,天柱也裂开了几条细缝。
各峰掌门仰倒在地,皆受了灵流回弹的重伤,雁知秋匆忙去扶司掌门,自己嘴里也含着血沫。
苏云开见众人伤得不轻,方才又消耗了不少灵力,恐怕已至强弩之末,他忍住一口气,朝宁婉霜问道:“那要如何才能终结此事?”
“她就是谋事的人!你问她做什么!”雁知秋实在搞不懂这书呆子的路数。
苏云开却格外诚挚,甚至藏着一丝丝恳求的意味。
如他所料,宁婉霜没有回避他,坦诚道:“往生祭已运转数百年,天地万灵凝于其中,除了天神,没人可以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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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脉断开的那刻,强震将霍潇湘掀飞出去,他被山林托住一瞬,旋即又砸在荆草丛生的斜坡,向下翻滚,掉在最底下的落叶堆里。
只听“咚”的一声闷响,江信在山路上牵住了缰绳,回头张望。
“少盟主,怎么了?”守卫跟着他停下来,问道。
江信望向眼前葱茏的山林,莫名揪紧了心:“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摔下来的声音?”
守卫们茫然竖起耳朵,周遭喧哗声驳杂交织,什么声音都有:“啊?会不会是听错了?”
“罢了,”江信只好压住心间的忐忑,当作是错觉,“还是赶紧回天鸿城去,待会儿恐怕又要变天了。”
堪堪上路,俏郎君却忽然在怀里放肆大叫:“汪!汪!汪汪汪!”
江信正纵马疾行,绒犬又开始撕咬他的衣裳,江信兼顾着前方的路,腾出一只手摸它:“怎么闹起来了?乖,我们马上就回去了……”
“嗷!”绒犬龇牙,江信拿它没辙,只好置之不理,俏郎君竟突然跳出他的怀里,回头追了过去。
“哎——!”江信不明白这绒犬要做什么,守卫们在身后催得紧,他权衡一番,当以大局为重,便任由那狗子离去,自己先行带人下山。
马蹄声由远及近,又逐渐远去。幽暗的林间降下片刻安宁。
霍潇湘瘫在落叶堆里,满口腥咸,意识已模糊不清。隐隐约约地,他想起了很多往事,自己好像也曾睡在梧桐叶堆成的软席上,与谁交谈着,那名字就藏在含混的齿间。
之后,又有无数招式流过眼前,他仍记得一清二楚。
霍潇湘觉得此刻很满足,至少方才崖壁上那一剑,还能让他回想起过去他所骄傲的一切。
足够了。
他正要陷入昏睡,耳畔忽然响起几声狗吠——这熟悉的吵闹……
“汪!汪!”俏郎君趴在霍潇湘身旁,试图叫醒他,不让他就这么睡去。
霍潇湘虚开眸子,禁不住一阵咳嗽,冲开了喉咙里翻涌的血。
他无法动弹,眼皮始终沉重,只能瞥见边上白绒绒的一团,在不停地吵他,将他从昏睡的边缘拽回来。
夜深了,人界被强行塞进大片的黑夜,一直在各处奔逐的凡人也随之疲乏。
人们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做什么,才能在这片昏天黑地里显出更大的用处。
神逐峰顶的人们亦是彷徨,他们都是各个仙门的掌座人,此刻在祭阵底下也不过成了苟且的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