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神高低相迎,掐住的火星子灭了,人却笑了。
瞬息之间,风醒已跃上屋檐,紧挨他坐下,云清净摩挲指尖,笑意还在唇边荡漾。
小镇依山而建,屋舍错落至尽头,有山水相连。两人并肩坐在高处,举目辽阔,身畔唯一人而已,倒生出了莫名的羞赧。
“你说我是什么?”风醒凑近问他,云清净没有躲,也没有应,两条腿还晃荡不休。
两人之前有过一场短暂的对峙,宣泄得措手不及,到头来什么也没说清楚,以至于再相见时,不知要从何说起,各自揣着隐秘的情愫,索性闭口不提。接连两天,两人都没有太多独处的时间,彼此间还是照常关切,却总觉得哪里不痛快。
“是个骗子。”云清净突然说。
风醒笑得从容:“还是疯子好。”
云清净没好气地瞥他:“又开始没皮没脸了,看来伤好得不错啊。”
风醒握住他膝前不安分的手,云清净低头端详两人手心贴手背,隔了几日,脸皮薄了许多,温热瞬间蹿上了脸。
“这几日我一直跟在娘亲身边,还如少时那般,再大的困惑和迷惘都会被她化解,”风醒感到释然,“总归是,人得学会放过自己,如此一来,什么事都能想得通了,哪里还敢继续发疯?”
过去心性动摇,风醒喜欢用最生冷的克制让自己强行放下,久而久之,埋下无数紧绷的弦,待一日受了冲撞,尽皆崩裂,就会是皮开肉绽。沉沦之际,故人重归眼前,他终于得以平心静气地正视一切,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将心结连根拔起。
不过云烟。
他用余光扫过底下那身明媚的红衣,暗暗慨叹。
云清净全神聆听,然后接着他说:“所以,我也想通了——”
风醒在等他继续往下说,云清净却戛然而止,转而朝他命令道:“你以后不许再随意离开我。”
“你不怪我瞒着你了?”
“怪你有用么?”
两人短暂一个来回,最先示弱的人成了云清净。毕竟他生在信仰天神的仙界,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此事怪谁也没用,生死不由己。
风醒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此时,云清净与他十指交扣,浓情得让人恍惚,说:“过去在蓬莱,命数之事不甚紧要,反正十年如一日,真正拿得出手的日子不过零星,可遇见你之后,这大半年就足以比肩过去的所有,我每一日,都恨不得能拆成十年来过……”
他的话如同烈酒,入喉,入心,横冲直撞。风醒不觉深陷,这怔然的神情,倒让云清净觉得自己好像今日才学会说话似的。
“不过是命长命短的事,不够活,那就拆着过,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你不能因此就瞒着我,”云清净神情笃定,“疯子,有些道理我明白得太晚,总让你来替我承受,我心里愧疚,也不懂如何补偿,但我可以保证,今后不会再去纠结任何既定之事,像云霄说的那样,要活就不能白活——”
他换作一字一顿,如盟誓那般:“我们之间,只争朝夕。”
刹那过后,风醒狠狠地拥他入怀,像是要将彼此都揉进心里珍藏起来,良久之后,道:“好,只争朝夕。”
云清净如释重负,懒散地赖在怀里不走,风醒抱着他,颇有一种熬出头的错觉,笑话道:“早知仙尊这撩拨的工夫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应当抓紧再疯上几场,让你日日夜夜都如这般陪在我身边。”
云清净:“……”
难得正经坦露心声,又遇上这疯子胡乱打岔,云清净气不过,顺势张口咬在他肩上,风醒在疼痛中越发开怀,故意说:“怎么这么喜欢咬我?”
别有意味的字眼让云清净瞬间难堪,咬不下去,将他一把推开。
“我先把话放在这儿,”云清净赶紧岔开话题,“今后你若再有瞒我的事,就给我有多远滚多远!随你怎么发疯,本座不伺候了!”
风醒乖巧地记在心上,顺道问:“那以前瞒过的事呢?”
“你还有事瞒着我?”云清净大叫。
“诸如——”风醒故意拖长,“喝酒不会醉的事,算么?”
云清净登时忆起许多往事,居然连耍酒疯的事都是假的,亏他还同情泛滥,以为有的人看上去温雅从容,闻见酒味也还是会阴沟里翻船,没想到只是在装模作样地戏弄他!
“你真是……啊——!”云清净对着空旷处怒嚎,风醒接连发笑。
“对了,前辈呢?”风醒四下寻不见云霄的影子。
“他?一早就去外面凑热闹了。”
奉府嫁女乃是天大的喜事,家家户户都盼着出门蹭点喜气,宁静的小镇被人海淹没,喧嚣从远及近,如同沉眠中苏醒的飞鸟,稍一振翅,就兴奋得轻飘离地。
不对!自己正在气头上呢!搭理他干什么!云清净当即咬住嘴,一个人苦恼地搓脸。
“你怎么不跟去瞧瞧?”风醒还记得他喜欢热闹。
云清净鼓着气:“陪你啊!”
“我心甚慰啊,”风醒笑着拉住他,“既是如此,不做点什么,岂不白费仙尊一片苦心?”
云清净下意识双眼紧闭,风醒心血来潮变了道,仰头点在他的额前,云清净恍惚睁眼,就这?
“人这么多,你不怕?”风醒示意底下吆喝的人们。快到吉时,迎亲队伍来不及在奉府歇息明白,又得启程上路,毕竟山高水远,要是拖得久了,容易误了回雾林交拜的时辰,于是奉家人满为患,都想赶在送出门前再说上几句。
风醒见云清净忿忿地盯着自己,又故意装作恍然,道:“啊,险些忘了,他们看不见我们,做什么应当都没关系吧?”
“我怕?你最好别怕!”云清净霍然起身,顺势拽住风醒的手,拉着他在屋顶纵身奔跑。
迎面暖风吹拂,熟悉的药香散在四野,两人越过一座座屋舍,追逐人海的尽头。小镇几乎万人空巷,时走时停的人群中央,舞龙长队使尽浑身解数,赚得喝彩连连。各处红绸飘扬,竹灯轻荡,锣声未停,鼓声又起,终于让这座偏居一隅的世外小镇重新燃起了人间烟火。
在这片红尘喧嚣里,两人亦是不断向前奔逐,直至热闹在泊满轻舟的水畔堆积成山,自此停驻,落入凡尘。南原有一个婚嫁习俗,新娘子出嫁之时要在水畔抛绣球,百姓们会聚在岸边观望,看着船上的人争抢绣球。
两人站在牌坊底下彼此凝望,任人潮汹涌,擦身而过,迎亲起轿的那刻,一道红烟“咻”地窜上空中,云清净毫不犹豫吻住风醒 。
不知从何时起,笨拙的人学会了挑逗痴缠,极尽一腔的柔情热烈。
桥上坐着逍遥仙人,铺开宣纸尽情涂画,没过多久,奉曦从远处蹦了过来:“师父!”
云霄不疾不徐地收起纸笔,乜斜目光一扫,眼前人成了个眉清目秀的小公子,却还给自己抹上了红润的唇脂,冲他恣意显摆。
“啧,还不收敛些,生怕别人认不出你是真正的奉家丫头么?”
奉曦颇为不屑:“认出来又如何?大伙儿早就知道是真真姐姐替我出嫁了,只不过装作不知道罢了!镇上认识姐姐的人可比认识我的人多!”
云霄禁不住放声嘲笑,奉曦就没听自己这师父说过什么好听的话,不乐意地哼哼两声。恰在此时,蒙着盖头的新娘子出了轿,接过绣球,在旁人的指点下朝河里盲抛,瞬间响起密集的鼓声,一片鼎沸。
“师父!抢球啦!”奉曦大呼一声,生生拽着云霄从桥上跳进了底下的小船!小船左右晃荡,云霄顺手扶住奉曦,眼见绣球在前方抛传,突然生了兴致。奉曦堪堪站稳,云霄当即飞身离去,上了另一条小船,疾行前去。
奉曦:“???”
师父你是不是忘了谁!
“阿爷,快跟上去!”有人在他身后催促船夫,奉曦循声回头,竟是阿天。少年人见他望着自己,露出腼腆的笑容:“好、好巧。”
云霄仗着有轻功,故意秀着水上漂的功夫,小镇百姓瞧得津津有味,云清净和风醒也挤进了岸边,眼看云霄腾空一跃,绣球马上要落入手中,云清净正值兴头,忽然露出坏笑——
只见一道蓝光擦过绣球,强行改变了落地的方向,云霄扑了空。
云霄:“……”
他娘的,忘了有鬼!
云清净见他险些失神落水,笑得捧腹,风醒猜他恐怕忘了自己坑的是亲爹。云霄朝岸上比划一个掐脖的手势,云清净回敬一个,父子俩谁也不让谁。
绣球被抛向远处,鼓声逐渐放缓,船上的人们争抢越发激烈。同一条船的兴奋扭打,不同船上的逗趣使坏,好些人不小心翻进了河里,还扑腾在水面大笑。绣球在空中起落无数,在最后关头,飞快袭向了奉曦所在的位置。
命中注定啊!奉曦瞬间笑得忘形,站在船头拼命伸手:“我的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