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曦听见自己沙哑地“嗯”了一声,待真真走后,他独自蹲在门前,空腹闹得厉害,屋后飘来炊食的气息,他只能暂时望着门前的空地出神。风醒陪在少年身旁,莫名想起了自己。
没过多久,真真捧着一碗汤面归来,将奉曦带回屋里。老人在榻上睡得安熟,奉曦小心地嘬着面条,一口接一口,眼泪还跟着扑簌簌落进汤里。
真真替他抹泪,禁不住苦笑说:“待会儿面都咸了。”
奉曦这才眨眨眼,将不值钱的泪水憋了回去。面条滚烫,他吹完气又放进舌尖哆嗦,吃得比任何时候都香,离家出走的委屈消解不少。
真真守着他将面碗一扫而空,连汤汁都喝得干干净净,紧绷的心才有所松弛,就怕这孩子想不开,闹起了绝食。其间,她没有再搭话,奉曦也觅得片刻宁静,浮上心头的悲愤终于落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落寞。
“我为什么会生在这样的家里……”奉曦垂下头,盯着空碗不放。
真真的目光变得坚毅,接过话说:“你生在了一个最好的家里。”
奉曦本想将满腔的怨怼和委屈都哗啦啦地倒出来,结果真真一句话就给断了出路。他茫然抬头,迎上一道笃定的眼神,顿时封住了口。
真真将桌上的凝血膏推到他眼前,“你知道么?以前咱们镇上没有卖药的铺子,也没有看病的大夫,受了伤,患了病,都要远行至丝萝城。城里药铺医馆集聚,竞争激烈,有一户药商凭过人的本事名声大噪,在坊间有口皆碑,旁人争不过,便迁走了,所以之后的丝萝城就为那一家所独占。”
“墨家?”奉曦喃喃道。
真真一颔首,又说:“也正是那个时候,有药商携家眷迁来了咱们小镇,还张罗起了药铺和医馆,镇上的人再不用折腾去丝萝城看病买药了。”
闻言,奉曦眼里开始闪烁不定。
“可一旦遇上命悬一线的事,同样的药草,人们只会觉得墨家的应当会更好,所以那个药商为了争过墨家,故意压低了药草的市价,起初确实得了些便宜,吸引了很多人来买,结果墨家也跟着放低市价,人们自然又转向了名气更大、更值得信任的墨家,药商只得将市价一降再降,有时候还无偿送药给一些贫苦人家,几乎做成了赔本买卖。”
“日子一长,药商实在难以维系下去,家里也到了潦倒的边缘,而墨家有稀有药草在手,日进斗金,根本不惧市价之争。于是药商消失了一段时日,镇上的药铺也都被墨家收入囊中,直到有一日,药商带着新药重归小镇,在镇上游说了数日,才终于劝下一家药铺,偷偷向外售卖这种新药,也就是凝血膏。”
真真点出这个名字,奉曦黯然垂眸,凝视着眼前这枚透着花香的药膏。
“起初谁也不知凝血膏是否可信,不仅从未见过,而且相较稀有药草来说,实在太过廉价,让人生疑,药商只好家家户户走访,甚至要以性命来担保此药。不过说归说,只有等凝血膏真正发挥过效用,人们才会相信药商的话。故此,药商又熬过了一段艰难的时期,待凝血膏成了口口相传的神药,一切终于好转。凝血膏救了无数条人命,药商也赚得盆满钵满,还盖上了新宅子,一跃成为腰缠万贯的富庶人家,方圆数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虽然还是抵不过南墨一族在南原那么高的声望,可对于我们小镇上的人来说——”
“奉家……就是最好的……”
榻上的老人缓缓开口。
真真倏然回头:“娘?吵醒你了?”
“没……”老人咧开一个干涩的笑,“就是梦中闻见了面香……”
真真禁不住笑着摇头,老人便不再搭话,奉曦却感到鼻头酸涩难耐。
桌上一丁点烛火,不知不觉照进了心里。心尖上的寒一经化去,暖意顷刻涌遍四野。风醒身处其间,感慨良多,一转眼,看见真真抚上了少年的肩,仍是温柔似水。
“小曦,我这么说不是为了开脱什么,只是奉老爷一直在外奔波劳碌,几乎耗尽了所有心血,才在南原闯出了这么一片天。你爹是个好人,好人有他能做到的事,也有他做不到的事,也许,你就是他做不到的事。”
奉曦肩背隐隐发颤,完全哽咽。真真心一软,不慎落下几滴泪,不等揩过,又说:“我想,若是有法子能救你,或是能让你活得更快乐,奉老爷也一定会像当初打拼时那样,不惜一切代价。”
“我……不需要……”奉曦从齿间拧出这几个字,呼吸抽动着。
“可你爹他需要啊……人在这种时刻,难免自私,说错也错,眼下没人能替你做决定,只看你自己想要如何面对这份过错了。”
风醒悄然叹了一口气。
奉曦不自觉地用指甲刮着桌面,努力克制道:“我只是……也想成为……爹那样的人……”
真真蓦地怔住,奉曦的挣扎渐渐为窘迫所胁,好似这句话说出口很难为情,让他在父子间这场绵长的争执中率先服了软。
真真这才意识到他的煎熬,伸手摸过他的头:“那就说出来呀。”
奉曦委屈地撅起嘴。
“今夜你就在此歇息,天一亮我陪你回家去,好不好?”真真顺势道。
奉曦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默默发怵,真真将他送到自己平日歇息的地方,用被褥将他捂得严严实实,照顾他入睡,奉曦很快在疲惫中失去了意识。随后,真真拿出几件衣裳,随意披在身上,坐在漏风处,护住内里的一片温暖,自己也阖起双眼。
烛火还留着,微末摇曳。
风醒守着这方寂静,注视娘亲良久,又原地坐下,在万千思绪之中开始运功调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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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时分。
云霄踏着散漫的步子下山,云清净跟在他身后,一前一后,格外默契。
“你打算去哪儿?”云清净知他昨日翻了脸,恐怕不会再去奉府装模作样。
云霄没有犹豫:“自然是奉府啊,迎亲的人后天就到了!”
云清净:“……”
还真是高估了此人宁折不弯的性子,当是大丈夫能屈能伸啊!
云霄回头咧开厚脸皮的笑,云清净只得哼哼两声,待两人回到郊野,云清净突然转了步伐。
“你自个儿去吧。”云清净打算拆伙,顺手将七弦琴还给了他。
云霄捧回自己的琴,抬眼看他,云清净躲闪着目光,云霄却笑说:“要去找你的情郎了?”
云清净赧然道:“不行么!”
云霄兀自笑话他,也不言明,调侃的意味自在两人之间发散,云清净只好说:“还会来找你的!”
“恭候!”云霄冲他笑着打发,两人正要分道扬镳,奉府的家仆疾行而来,在远处就忙着招手示意。
“仙爷——!留步——!”
云霄心道自己分明还没将步子送出去,哪里谈得上留不留步。只见那家仆踉跄跑来,顶着熬过夜的苦相,急喘着说:“我家公子已经一夜未归了,求仙爷行行好,帮忙找一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