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当空,洒下满池潋滟,荡漾的水面倒影出两盏孤立的人影。
一前一后怵着,良久无言。
霍潇湘近日来总在江府忙前忙后,来得比鸡啼还早,走得又比巡街的衙役还晚,披星戴月惯了,尽量行事低敛,恐引人注目,没顾得上自己在江海年眼中是否碍了眼,不知不觉就走到今日这一步。
此刻,江海年才缓缓开口道:“贺余生……还是交由你来处置罢,毕竟是你们武宗堂的人。”
霍潇湘神色微澜,觉得不妥:“此事牵涉甚广,武宗堂难堪重任,还得靠江盟主从中斡旋。”
“暗影之乱暂且不提,你虽查到了食人花妖,但武林中尚有许多人将杜荣之死怪罪在你们武宗堂头上,你必须亲自将贺余生交出去,才能拿回清白。”
霍潇湘被清白二字深然触动,眼里漾起些许迷惑,他抬头看着江海年庄穆的背影,不知该说些什么。
江海年在他的注视下回过身来,目光幽沉如夜:“过去我对你确实有些成见,但这段时日你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在了眼里……想来我自诩是个明智之人,也免不了犯下些肤浅的错。”
“江盟主!”霍潇湘被江海年的话折煞得紧,当即抱拳颔首,“杜荣的死,追根溯源,与我脱不了干系,而贺余生有今日的沦落,我也……难辞其咎!”
听至末尾,江海年难免感到心中刺痛,他看着眼前这个曾经在聚英会上锋芒毕露的年轻人,一口气憋在胸前百转迂回,深感无奈。
“武宗避世绝俗已有数十年,单单冒出了一个你,茕茕孑立,也注定会走得艰难,”江海年往前迈出几步,与霍潇湘不再相隔迢迢,“此事一过,你可有好好考虑往后的事?”
霍潇湘心下一凛,眼前须臾间覆满了灰——自从掀起纷争,他便一直囿于眼下的霜冷天,总想着要如何护住那团愈渐式微的篝火,竟忽略了往后……
他的心里总是藏着一条光明正道的,盼的是尚武精神能顺大道蔓延,人人拳脚有乾坤,能护住自己,也能护住亲朋挚友,再无卑微妥协。
可他努力争取的一切最终都反噬在了自己身上,还连累了许多人,往后……他要如何?武宗堂要如何?武宗堂里那些还未死心的武者又要如何?
“我知道这样对你来说有失偏颇,但树大招风的道理,你经过这些事之后也应当很清楚了,外面那些人无论是憧憬还是嫉恨,你都根本无从怪罪,甚至可以这么说,只要你还站在高处一日,让底下那群人够不着了,他们就会不断地去搅扰和破坏在底下支撑着你的人和物,哪怕你可以居高临下地惩戒他们,但你不得不承认,大多时候都是无可奈何的,今日有个贺余生,明日还会蹦出个谁?”
霍潇湘双臂垂落两侧,绷得笔直,江海年伸手拍了拍他坚实有力的肩:“可惜这个道理,信儿那个傻孩子还不明白,他以为只要多担一份力,一切总会有所好转……看看如今的江家,也是如履薄冰,外面多少双眼睛盯着,但凡出了一丝差错,只会一发不可收拾,可谁能保证一辈子都不出错?谁又能保证一辈子过后事情就真的好转了?”
“如果撑不到一辈子呢……”江海年骤然顿住,眼里泛起层层涟漪,背后却藏着山呼海啸。
霍潇湘并不记得自己之后又说了什么,只知道江海年离开之后 ,他独自坐在清池岸边,抬眸扫过这一片波光粼粼,看着皎月在水里破碎得厉害,胸膛里仍旧撞得鲜活,压过了这片沉寂。
他很少想家,此时却忽然透过那细碎的月光,看到了隐匿在海角天涯的霍家村,那些熟悉的面孔已然变得模糊不清了……
也许霍家早就忘了还有他这么个人的存在,反正都是他自己一意孤行,无论成败,也再不会回到那里去了。
渐渐地,霍潇湘终于明白为何先人会抛下盛名而归隐山林,也许曾经是真的迎难而上过,即便最后决绝地抛下了过去所积攒的一切,仍旧有路可走,有心可安,亦是不悔这一生……
直至下半夜,他才幽幽地站起身来,顷刻间,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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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府地牢。
草席边剩着一碗白米饭,清炒的菜叶已经变得蔫黄,蝇虫飞来飞去,而墙角的贺星璇用力压着空腹,视若无睹,眼神极为空洞。
门口传来谈话的动静,也许是外面的护卫又在夜话家常,与他无关罢了。
江海年那日离开后,命人将贺星璇从刑架上松绑下来,贺星璇却对他的假惺惺感到无比嫌恶,于是他开始绝食,以至于胃里像是翻滚着一把利刃,不管他如何躺都会痛,贺星璇觉得自己就这么死了也挺好的。
“哐当——”锁开了。
贺星璇仅仅一瞥,浑身便觳觫地向前一倾,手脚的铁链将他生生拖住了。
“霍大哥?”贺星璇仓皇地笑了起来,“这么多天……你终于肯来看我了?”
霍潇湘就站在他恰好触碰不到的位置,匆匆掠了一眼牢里寒酸的陈设和那些快要馊了的饭菜,没打算叙旧,只道:“你与武宗堂再无任何瓜葛,江家自会决定你的去路。”
贺星璇转瞬撤了力,瘫坐在地仰望着霍潇湘,格外戏谑:“决定我怎么死比较让你们痛快是么?”
“你不会死的,”霍潇湘唇角似笑非笑地一勾,“我想江信也不会让你就这么死了的。”
贺星璇目光有片刻狰狞,可他之前发泄得太过彻底,眼下已然空了。
“他竟然还没死……”贺星璇低声喃喃。
霍潇湘看着他颓唐的模样,旧日种种又不可遏制地浮上心头——一个被妖魔折辱十余年的少年,何其无辜,本以为教会他生,便能重新挽回一段灿烂的人生,只可惜……
霍潇湘俯身拽起他一条胳膊,铁链叮当作响,贺星璇却没反抗,只看着霍潇湘将他的衣袖撩开,露出里面的累累伤痕,指着几处旧伤,“你这一身伤并不是当陪练弄的,而是为了在暗影里打拼才落下的,对么?”
贺星璇迟疑了须臾,将手抽了回来:“这么小的事,你都还记得……现在问起来又有什么用呢?”
“你之前明明已经救走了庄怜,也知晓了我做的那些事,又何必再回武宗堂和我虚与委蛇?”贺星璇哂笑着,越是质问,越觉得可笑,“就为了把我骗去江府,然后抓我谢罪?”
“因为那时……我还信你。”
霍潇湘笃定地说出这句话来,贺星璇的嘴角陡然僵住,觉得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确实不可能,但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那一晚我守在江信床边,既盼着你一定要来,又盼着你千万不要出现……”
贺星璇惶然一怔,霍潇湘紧盯着他,目光里有火花:“贺星璇这个名字是真的,在武宗堂勤勤恳恳这一年是真的,在暗影里凭一己之力得以呼风唤雨是真的,因为武宗堂受辱所以去打抱不平是真的,你让庞良在比擂时故意输给江信,就为了助他夺魁,也是真的……”
贺星璇的神情终于如巨石滚落沧海,转眼便是惊天骇浪,掠过他不曾妖变的眉眼。
“这么多的真,你又为何要执着于一个假?”
假的容貌,假的身份,假的能力,最后只剩一个假的自己……
霍潇湘由衷地觉得可惜,但也释然了,又问:“既然你当时已经识破我的意图,又为何还要来江府演这一遭?”
贺星璇双眼通红,眼泪却已干涸殆尽,良久过后才苍白无力地说:“因为……我也信你……信你……不会骗我……”
字字肺腑,灼心噬骨,再深究下去,只会越错越多,覆水难收。
霍潇湘微微仰起头来,望着满眼晦暗:“也怪我当初自以为是,以为行善就能积德,可以给武宗堂添些福祉,所以擅自救了你……虽说现在反省也无济于事了,但我能保证,从今往后,你再也见不到我……”
“什么意思?”贺星璇落入惊惶,哆嗦道,“不……不!霍大哥你从来都没有做错!你没有错!没有!”
霍潇湘却是无动于衷:“同样的,从今往后,无论你是贺星璇,还是贺余生,又或者,是霍潇湘,都不会再有任何差别了。”
“你、你要做什么……”贺星璇的瞳孔因莫名的恐惧而变得有些涣散,而霍潇湘斩钉截铁的话就像冷椎猛地扎进心底,他疯狂摇着头,一个字都不愿相信。
“我错了……霍大哥……我错了!我全都做错了!你不要走……不要离开……不能……不能这么对我啊!!!”
贺星璇突兀地向前挣扎,霍潇湘后退几步,眼睁睁看着他匍匐在跟前,四肢被铁锁束死,肌瘦的脸颊泛着黑:“倘若……倘若在锁春关外……死的人是我呢?”
霍潇湘眸眼一颤,垂垂下落,这人已然走头无路了。
“若江信一剑杀了我……霍大哥你也会尽心竭力地为我拼到这个地步么?”
“江信不会杀你。”
“万一呢!”贺星璇仍不甘心,“他一个连自己都下得去手的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就是因为他宁愿伤害自己也不愿意去伤害别人,所以才给了你可乘之机!”霍潇湘终是忍不住驳斥回去,而贺星璇早就变成了一具空壳,什么也听不进去,只一心守着那点微末的希望,执着地问:“会吗?会这样……为了我吗?”
“你要听实话吗?”
贺星璇唇上皲裂,淌出了殷红的血,却还一动不动地乞求着。
“在我心里,抑或在整个江湖的眼中,你跟江信比起来——”
“永远都是一文不值。”
霍潇湘无心流连,一语立毕,便毅然决然地离他而去。
“不会的……你骗我……你骗我——!”
“你为何不杀了我啊!霍潇湘!!”
“杀了我啊!!!!!”
咆哮逐渐变为哽咽,而等待着他唯有未知的、无边无际的、生不如死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