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年手里的星璇剑止不住地震颤着,“先父不止一次劝过你阿婆,莫要掺合此事,可最终还是没能劝住,江湖上又一贯是墙倒众人推,谁家落了下风,就会有一大帮熟识的、不熟识的人来踩上一脚,贺家落败已是不可挽救,我们能做的,也只是尽力保住贺家人的性命。”
贺星璇又悲哀地哼道:“所以……你们保住性命的方法就是仓促地将我娘嫁给一个南蛮奸商,后来破了产,又知道我没法继承贺家的武功,便转手丢掉了我……”
“你要抱怨老天不公就自去抱怨,时隔数十年,就凭道听途说就心生怨恨去陷害无辜之人,算什么道理?”
“什么道理?当我回来看到你们这群见死不救的所谓名士,高高在上,坐拥无上的荣华,而贺宅只剩残垣断壁,整个江湖也像失忆了一般,还有什么道理可言?!所以我听说暗影之患越演愈烈之后,才会不顾一切地掺合进去,拼命去搅乱你江家守着的这个千疮百孔的江湖!”
江海年霎那间顿住了——不对,这话根本就不对,此人恐怕已经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道了。
贺星璇方才怨愤地捏碎了耳环,那便是对他的娘亲,乃至对整个贺家还抱着恨,恨她们不顾骨肉亲情撇下了他,让他在满是妖魔的不归山里备受折磨,既是如此,那么眼下无论贺家沦落成什么样子,他也不至于对江湖恨到如此地步。
当然,爱恨往往交织,倘若他一边恨,又一边爱,这种矛盾的言辞也是无可厚非。
江海年不愿与他拖延时间,忍痛道:“好,就当是你有苦衷,但对于暗影一事,我早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你去闹!那信儿呢?他对你可有半分虐待?你为何要对他下这样的狠手!”
贺星璇瞪红了眼,满腔失控的却愈近阑珊的嫉恨,终究还是萎靡了,浓成了心头一道疤,一触就痛,痛得不甘:“说了半天,结果你们都是一样的,都只为了那个窝囊废罢了……”
霍潇湘是如此,这位武林盟主更是如此,说来说去,根本就没人真正在意他为什么做这些事,有什么样的苦衷,更没人会去理解和同情——自己是谁啊?不变成霍潇湘的时候谁认识?一个连看都不值得多看一眼的人,活得究竟是有多可笑?
“只要你能说出如何破除妖化,让信儿恢复如初的法子,我可以不将你交由漕帮处置,也会对你从轻发落。”江海年当着他的面,承诺得无比郑重。
贺星璇笑不出来了,他木讷地垂下眸子,良久后才道:“你就这么在意你们洛水江氏的未来?”
江海年只道:“救他,也是救你自己。”
“嗬,好啊,”贺星璇咧开嘴,显得戏谑,“你跪下来给我嗑三个响头,说你们江氏有罪,那我就告诉你怎么救,否则你就等着你的宝贝儿子狂性大发,最后暴毙身亡,然后带着你们洛水江氏——真正落水吧!”
江海年瞬间心灰意冷,任何一丁点的愤怒都被眼下的无能为力给盖了下去,他负手而立,不过中年,两鬓已然生出银丝。
能说出这等羞辱之言的,终究不过是个孩子罢了,可他会向一个孩子磕头么?江氏又真的有罪么?如若无罪,也不能磕头,那另一个孩子要怎么办?
就在不久前,他眼睁睁看着那个他从小养到大的孩子心性全失,六亲不认……可那孩子过去纵然也是个执拗的,但始终秉性良善,君子端方,连脾气也很少发,每年会在他娘亲忌日的那天,将自己关在祠堂辟谷一日,虔心祈福,极尽孝道,又怎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也许那孩子还有很多的不足,会自怨自艾,会钻牛角尖,会在交友一事上油盐不进,一意孤行,江海年也时常责骂于他,恨铁不成钢,所以呢?
耳畔仿佛响起那些嘶哑的咆哮,反复折磨着他此时一无是处的尊严。
江海年闭上酸涩的眸子,缓缓丢开了星璇剑,任其铮然落地,砸得刺耳。
贺星璇挑起半边眉头,无比期待地望着他。
江海年坦然接受这个结果,反正膝上挖不出什么黄金,将来也只会变作一抔黃土,此刻,他双膝跪地,身姿依旧挺得笔直,贺星璇上扬的嘴角却逐渐垂落。
“盟主!盟主!”
门外忽然响起护卫的疾呼,江海年镇定地跪在原地,高声问:“何事惊慌?”
“少盟主他醒了!真的醒了!不,是人清醒过来了!”
“不可能!”贺星璇当即反驳,神情几乎是前所未有的慌乱。
江海年闻言即刻捡起星璇剑离开了此处,贺星璇开始疯狂挣扎起来:“他不可能恢复的!永远也不会!”
地牢幽闭,只有回音阵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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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贺家带回来的那头小土狗趴在寝阁外,“嗷呜嗷呜”地低呼着,碧色的眼珠紧盯着屋内的人,覆满晶莹,看起来竟是极为忧伤。
江海年痛心地看着精疲力竭的江信,这孩子此刻已是神智模糊,四肢却还抽搐着,很难保证这一刻的清醒能延续到什么时候。
“风公子,信儿他……”他禁不住问。
此刻所有的目光都聚在风醒身上,他却是目光寡淡,笑得勉为其难:“妖性始终在少盟主体内,发狂的症状恐怕会反反复复,不过我已经施了些灵力进去,应该能压制一阵。”
霍潇湘听了很是担忧,虽不懂外族之事,但灵力这东西应是大同小异,并非取之无尽、用之不竭,不免问:“那这妖性要怎么除?总不能靠醒兄你一直消耗灵力来压制吧!”
风醒缓缓起身,江海年便立即奔到江信身边,父子二人却是无言以对。
“妖性从来都只有压制,并没有祛除之法,除非一派力量能完全碾压住另一派,否则总是很难控制的,最后对身体的损害也会逐步累积,直到……”风醒以一声咳嗽敷衍过去,“别怪我说得无情,但事实确实如此。”
江海年握着江信的手,更显无力,霍潇湘方才还因江信的清醒狂喜了一阵,没想到转眼就被浇了冷水:“那……人的意志可以压制么?”
风醒:“按理来说是可以的,毕竟这次少盟主能止住狂性,也是因为意识的短暂复苏,不过……霍兄也应当明白,人的意志乃是未知,即便努力对抗,过程痛苦不说,也说不准要痛苦到何年何月才能奏效。”
霍潇湘哑然。
风醒也有些许不忍,便换了和蔼的语气宽慰道:“不过,只要长久地待在人界领地上,妖性会愈来愈弱,终有一日也许可以……”
“太久了……”江海年黯然打断,风醒能体会他心里的煎熬,只得对霍潇湘点头致意,随后离开了寝阁,门外的小土狗趁机迈过门槛,委委屈屈地蹲在离江信更近的地方。
庭院外,风醒堪堪走出几步,眼前莫名有些发黑,他稍微定了定神,只见云清净匆忙跑上前来,带着万分期许和万分忐忑地问:“如何?”
“车到山前必有路……过段时间再看看吧。”
云清净有种说不出的失落,但也庆幸事情还没发展到最坏的地步。
风醒禁不住抬手一点他的额头,笑道:“相信我,少盟主一定会好起来的。”
云清净一愣:“信,当然信了……”
任何时候都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