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那时候,她这位景女郎的身份就更尴尬了。
白钧环顾四周,笑道:“这地方倒是清雅。孤记得和你第一次相遇就是在颂春殿后面的竹林里。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阿焕的这一爱好还是没变。”
“竹君子品性高洁,正直谦逊,这也是我沈氏先祖传承之风。”
“翩翩君子,凌云有意,柔中有刚。”白钧拍拍青澄的肩膀,眼神满含希冀:“阿焕,孤很期待看到你展翅重飞的样子。”
青澄神色微黯:“我双目已盲,恐怕不能为殿下分忧了。”
白钧说:“先别急着放弃,下次孤带太医来给你诊治一下,说不定会有转机。你先安心待在此处陪伴观逸大师。”
两人聊了没多久,便有宦人来请太子。白钧皱了皱眉,对青澄歉声道:“阿焕,孤有事得先回宫了,日后再来看你。”
青澄念了一声佛号:“多谢殿下挂念。”
侍卫们跟着太子浩浩荡荡离开,喧嚣散去,竹林里又恢复了寂静。
青澄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元臻臻望着他,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已经到了大秦最发达的上雍城,那是不是可以打听一下千年烈阳参的下落呢?
她立刻戴上草帽直奔上雍城,这时候也不在乎会不会被人认出来了,毕竟给青澄治眼睛更要紧。
上雍不愧是大秦都城,高楼商铺,车水马龙,繁华程度远非盛州可比。元臻臻找到城里最著名的几家医馆,挨个问过去,这里的大夫倒是都听说过“千年烈阳参”这味药,但却摇头表示已经许多年不曾在市面上见过了。
其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大夫告诉元臻臻,他年轻时曾在他师父手里见过一盒品相极好的烈阳参,但是后来作为贡品送进宫里去了,此后几十年,他都没再见过那么好的参。
一圈寻下来一无所获,元臻臻懊丧地想,难道真的要进宫去找?问题是,她怎么才能知道,宫里有没有呢?
她没有进宫的门路,观逸大师现在是国师,倒是能常常进宫,只是他现在有侍卫贴身保护,她根本无法接近。思来想去,只能把主意打回青澄身上,太子不是说会带太医来给他医治么?不如让他亲自问一问太医,便知道了。
第二天,元臻臻还是老时间来到后山,一墙之隔,青澄果然又在竹林里打坐,他轻轻念诵着经文,声音清冽如水,淌过元臻臻心头,叫她又是酸涩又是惦念。
确定附近无人后,她朝青澄扔了一块石子。啪嗒一声,他果然停止了诵经,脸朝这边侧转,耳尖疑惑地动了动。
元臻臻屏气凝神,轻轻唤道:“青澄……”
青澄整个人猛地一僵,不可置信地转过身来:“臻……臻?!”
元臻臻没想到他会这样唤她,不由鼻子一酸:“是我。”
青澄脸上飞快地闪过惊讶、喜悦、悲伤等等情绪,他向前走了几步,迟疑道:“你……你不是在无定观么?怎么进京了?”
“谁说我去无定观了?”元臻臻气哼哼地扒着雕窗:“我一直住在山下村子里陪你呢!”
青澄握着佛珠的手紧了紧,微垂下脸:“这里随时会有达官贵人来,被人看到你就危险了,还是快回去罢。”
元臻臻心酸委屈:“我跟着你千里迢迢过来,见一面你就赶我走?青澄,你有心么?你一点都不想我吗?”
青年嘴角浮起一丝苦涩。想,怎么会不想。从她诀别离开、他再也听不到她的笑声开始,他漆黑世界里唯一的月亮就陨落了,从那以后,他就真的生活在了永夜里。
思念如蛆附骨,让人日思夜寐,辗转反侧。哪怕念一整夜的经文也无济于事,反而叫他被这绵绵的情丝越缠越紧,再也挣脱不得。
人若无绮思、无贪念,大约也不是人,是真的超脱成佛了。
他深吸一口气:“臻臻,我这次随师父进京,是要解决我家的旧事。你在我身边,多有不便。我……我并不是要赶你走,我只希望你一直无病无灾,平安喜乐。”
元臻臻愣住了。她突然想起来,在第一个世界,冥府的判官告诉她,他问苏焕:被剖心,是否怨恨后悔?
少年忍着剧痛摇头,说了和刚才一模一样的话:惟愿吾爱无病无灾,喜悦安康。
所以自始至终,无论身份环境如何改变,他都只有这样一个心愿吗?
看不见也爱她,没有心也爱她。如果无法拥入怀中,那就尽自己所能地去成全和祝福。
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明白了对方的心意,元臻臻也不在乎他的抗拒和冷淡了。
她飞快抹掉脸颊上的泪:“青澄,你别担心我,我没事的。我这次过来是想告诉你,我有千年烈阳参的消息了,但需要你帮忙确认一下。”
青澄一愣,不可思议道:“什么消息?难道有人见过吗?”
元臻臻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小声说:“上雍城里一位老大夫告诉我,他几十年前曾经见过一支烈阳参,但被送进宫里去了。这么多年,也不知用完没有。要不等下次太医过来,你试着问问?”
“太医?”青澄心思飞转,神色一肃:“那天太子过来,你也在这里?”
“呃……”元臻臻不小心说漏嘴了,懊恼地拍了一记脑袋。
青澄见她不做声,叹了口气,柔声道:“臻臻,我说过,我并不怪你。你一直都陪在我身边,我很高兴。但是这里真的太危险了。你也看到了,太子已经找到了我,若让他发现你,只怕也会对你出手。所以你答应我,现在马上离开,回盛州去找你姐夫,让他们给你找个隐蔽的地方先躲一阵子,等我这边事情了结了,再回来找你,好吗?”
说了半天还是要赶她走啊……元臻臻心下沮丧,虽然很高兴他担心自己,也知道他说的是最好的办法,但要她离开他,让他独自一人在黑暗中摸索、面对这个世界,她还是不放心。
“你别说了,我不会走的。”元臻臻坚定地望着墙内的年轻僧人:“你记得我说的事啊!下次太医来了,你问问他有没有。不需要很多,只要半两就行了。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啦!”
说完不等他再反驳,她就跳下山石跑了。
独留青澄立在一片飒飒竹涛中,摩挲着飘落掌心的竹叶,心里酸涩辛甜,五味陈杂,说不清是什么心情。
***
还没等元臻臻得到太医的答案,宫里先传来了皇帝白鸿的死讯。
那天,她坐在茶楼角落里一边嗑瓜子,一边听客人们叽叽喳喳地闲聊。忽然,一记恢弘肃穆的钟声透过窗棂传进来,一下又一下,悠远而绵长,响彻了整片苍穹。
谈笑声渐渐止歇,所有人都愣住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直到这钟声敲过十八响还没有停止的迹象,人们才渐渐反应过来,一个接一个跪倒在地,低着头不敢言语。
足足一百零八响丧钟,皇帝驾崩的噩耗像一把巨大的刷子,给热闹喧哗的上雍城涂上了肃穆苍凉的灰白。为这本就凛冽难熬的严冬,增添了更为惊心的气氛。
要变天了。
所有人都知道先帝的儿子们内斗得厉害,太子虽然奉诏登基,但也极度谨慎,他宣布即刻进入国丧,宵禁十日,所有娱乐活动暂停。白天,大街小巷都是披坚执锐的巡逻士兵,天一黑,所有店铺必须关门,任何人不得在外逗留。
元臻臻所在的茶楼虽然在城外,但因为城内的人不能随意出城,她家的生意也冷情了许多。没有人敢在这种时候聚众嚼舌,偶尔有两个老客忍不住进来坐坐,也是喝一盏茶,没说几句话就散了。
虽然每天都想去看望心上人,但元臻臻也知道势态紧张,没敢出去乱跑。她头上还顶着一个“在逃朝廷钦犯”的红色名头呢,万一被逮住盘问,岂不是自寻死路。
就这么憋屈地蜗居在茶楼里,数日后,见城里气氛没那么紧张了,几个熟客又回来喝茶,忽然聊起了九龙寺的事。
“我就觉得这九龙寺邪门,瞭凡大师不明不白地走了,这位来了还不到半个月,就撞上国丧,可不是触霉头么。”
“是啊,也不知道国师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我姑姑的女婿的三弟的小连襟在宫里当差,他说那位弥留的时候,宫里头出现了黑龙!可邪气了,所以那位才坚持要把国师带走吧!”
“啧啧,真是可怜,以后谁还敢入主九龙寺啊……”
几人俱是一脸遗憾可惜的表情,元臻臻越听越冒冷汗,借着送茶点的机会走过去,假作随意地问:“几位老哥哥,你们刚才在说什么呀?那位新来的国师他怎么了?”
一中年客人说:“小哥你还不知道吗?国师被先帝下旨殉葬啦!先帝宾天那天就跟着去了!”
什么?!观逸大师?!被殉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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