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在妻在;夫亡,妻与之共亡。若结果真是如此,黄泉之路,梦蝶绝不让夫君孤单。」
郑克臧紧抱住陈梦蝶,在她的额头上深情一吻,久久不分。因为两人都意识到这一分别,极有可能就是诀别。
纵使陈梦蝶百般不愿意,最终还是放开了紧拉住郑克臧的手。视线里,郑克臧离去的背影逐渐模糊,陈梦蝶不想再看这令她痛心万分的景象,闭上双眼,泪滴却顺着清颊潸然而落。
郑克臧率领着军士数人,前往謁见董国太。来到北园别馆大门,只见冯锡范早已等候多时。
「国太乃监国祖母,与祖母相见,监国怎么还带着甲士呢?」冯锡范说。
郑克臧便令随行军士在外守候,独自一人随冯锡范步入内庭。两人进到中堂、经过西厢房,早已埋伏在此的郑聪等四兄弟以及冯锡范亲信蔡添,突然衝出,将郑克臧团团包围。
「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并非郑氏骨肉吗?」郑聪说。
诸位叔叔以及冯锡范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见情势对自己不利,郑克臧于是拿出监国印璽,对自己的四位叔叔说:
「自从克臧受命监国以来,自认执法守正不阿,不避嫌、不徇私,无愧于郑氏疆土。既然我不是郑氏血脉,愿意亲自将监国印璽纳还给国太。」
「我等今日正是奉国太之命,由不得你不纳还。」郑聪说。
冯锡范闻言向蔡添使了眼色。
郑克臧此刻才发现,蔡添不知何时已匕首在握,于是怒目瞪视着蔡添,破口大骂:
「蔡添!你这个匹夫!难道你胆敢弒主吗?」
郑克臧说话的声音还繚绕着,却感到腹部一阵剧痛,下意识伸手去摸,却碰触到一个冰冷、坚硬之物,从自己的腹部延伸而出。低头一看,双手满是腥红顏色,蔡添手中的匕首尖端已没入腹中。郑克臧再抬头望向四位叔叔,却见他们各持木棍,开始无情地朝自己打来。
冯锡范想阻止却来不及,一阵棒打棍殴之后,郑克臧已是魂断离恨天。
「哎呀!诸位公子,你们忽略了更重要的事啊!郡王肯定将日月之护的下落告知监国,你们都还没有问出详情,怎么就下手杀了监国呢!」冯锡范说。
「对呀!我们太莽撞了,现在怎么办?」郑聪说。
「既然都做了,也难以挽回了。日月之护的事,我们只好再想其他方法调查了。」冯锡范说。
在外守候的郑克臧随从军士,听闻门内传来挞伐之声,心知有变,正欲夺门救主。此时大门突然开啟,冯锡范从内缓步走出。
「郑克臧已死!汝等胆敢擅入,就是悖逆。」冯锡范说。
眾随从心知大事已去,只能含恨速报监国夫人。
陈梦蝶突闻噩耗,搥胸顿足、号哭至昏厥倒地。此时陈绳武亦闻讯飞奔而至,见状扶起陈梦蝶。
「事已至此,当务之急应儘快为监国收尸,我护送你入内府面见董国太吧!」陈绳武说。
陈绳武于是护送陈梦蝶直入内府,此时董国太正厉声责骂郑聪等四兄弟:
「你们好大的胆子,即使克臧真是螟蛉之子,不过易位而已,汝等竟然将克臧赚入中堂,当下刺死。你们眼里还有我的存在吗?」
正当董国太为此懊悔不已时,内堂门外忽然传来陈梦蝶的悲号声。
「监国到底犯了何罪?」
陈梦蝶跪地、呜咽着质问董国太。董国太只是长叹了一声,说:
「唉!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贤孙媳妇啊!实在是因为克臧并非我郑家血脉,导致军民不服,才生出这些事端啊!」
「国太与克臧做婆孙已一十九载,今日竟然说克臧非郑氏血脉?就算克臧不是郑家骨肉,不得承继王位而已。国太将克臧降为兵士、贬成庶民即可,何必将克臧骗来此处刺死?」陈梦蝶说。
董国太一时语塞,只能不断安慰叩首号哭的陈梦蝶。
悲泣良久,陈梦蝶这才抬起头来,对董国太说:
「梦蝶只有一个心愿,希望能为监国收尸。殯殮完毕,梦蝶自会相随克臧于地下,共为郑家鬼。吾愿足矣!」
陈梦蝶终于还是说出了董国太最害怕的请求,这可能也是董国太最无法成全的请求。董国太颤抖着双唇,以极细微的音量说出了重如千斤的事实:
「克臧的尸体…被…被郑聪等人…给丢入溪中了…」
这每一字都有如千斤重鎚般,敲击着陈梦蝶揪痛的心。董国太话一说完,陈梦蝶昏厥倒地。
就在郑经逝世后第三天,年仅十九岁的郑克臧,遭自己的叔叔以及冯锡范所谋害,跟随着父亲步入黄泉。
翌日,董国太立郑经的次子,也就是年仅十二岁的郑克塽嗣位延平郡王以及招讨大将军。
※
「传令各堂口,即使把溪水都给抽乾了,也要找到监国的尸骸。」
接获陈梦瑋的命令,天地会立即动员所有帮眾,在流经北园别馆的溪河中进行打捞,搜寻网一路往下游延伸,甚至含盖了台江内海,这是陈梦瑋唯一能为妹婿所做的事。
搜寻的行动并没有耗费太多时间,郑克臧的尸体没多久就被潮汐给冲上岸。陈梦蝶一见到夫君的遗体,情绪再度崩溃,抱尸号哭;而郑克臧的尸骸,亦在与陈梦蝶重逢的这一刻,七窍溢血。在场的天地会帮眾见此情景,莫不叹息落泪。
从这天起,陈梦蝶没再进食半粒米粟,每日只是抚着郑克臧的棺柩,昼夜哀啼不止。当时陈梦蝶怀有身孕,陈梦瑋与陈梦球两兄弟,为此忧心忡忡。
「小妹已经多日未进食,再这样下去性命堪虞,大哥你也劝劝她吧!」陈梦球说。
「小妹的个性你又不是不清楚,一旦决定的事,任何人都阻止不了。我一听说那日她在国太面前,说要相随克臧于地下,我就有不好的预感。如今看来,小妹可不是随意说说,她心意已决啊!」陈梦瑋说。
「难道就真的放任她殉情不成?」陈梦球说。
「好吧!让我去劝劝她。」陈梦瑋说。
陈梦瑋虽然知道难以改变陈梦蝶的决定,还是无奈地来到郑克臧的灵柩前,试图安慰自己的小妹。
「小妹,为兄知道你现在恨不得马上追随克臧而去,但你要想想肚子里的骨肉,如果你真对克臧有千万般不捨,不是更应该保重自己的身体,好好把孩子生下来,这样才能延续克臧的生命啊!」陈梦瑋说。
「大哥,纵使小妹将孩子生下来,郑家容得下这个小孩吗?孩子的父亲尚不能保七尺之躯,何况这呱呱幼子!」
陈梦蝶抬起头,红肿的泪眼绝望地看着陈梦瑋。
「大雁失侣亦殉情,生死相许恩爱浓;禽鸟尚且情义重,怎不教人黯神伤。大哥!大雁高飞,成双成对,一但痛失爱侣,尚且投地而死,你要梦蝶如何独活?就让小妹将这二十年的人世当做是一场蝶梦庄周吧!但愿我与夫君梦醒之后,能够重新做回彩蝶,翩然飞舞于花间。」陈梦蝶说。
陈梦瑋温柔轻抚着陈梦蝶的一头青丝,无奈地对她说:
「哭吧!哭个痛快吧!把对克臧的不捨与思念全化做眼泪吧!」
这是他此时唯一想到能对陈梦蝶说的话。儘管预感了她在心里暗自下的决定,陈梦瑋却怎么也构筑不出其他劝慰的言语。
陈梦蝶绝食的消息也惊动了董国太。在陈绳武的陪伴下,董国太亲自来到郑克臧灵前,探视、安慰陈梦蝶。
「贤孙媳,克臧之事是祖母被郑聪等人所惑,祖母对不起你们。你现在尚有身孕,当前应该好好保重身体。令尊陈参军功勋卓着,我一定会好好善待你与肚中婴孩的。」董国太说。
陈梦蝶一听,愴然泪下,眼神中充满着对董国太的不谅解。
「昔为郑氏妇,今为罪人妻!既然克臧非郑家血脉,那梦蝶肚中骨肉,又与郑家有何干係?」又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克臧的兄弟就能放过梦蝶腹中骨肉吗?」
陈梦蝶言尽再度啼泣,哭声随着郑克臧灵前的裊裊香烟升腾,融进了料峭的空气中,在这个本是象徵新生的季节里,交织成带有死亡气息的寒风,吹盪在郑氏三代开拓经营的土地上,流转于山川草木之间,似乎永无停歇的一日。
终究还是没有人能说动性情刚烈的陈梦蝶。绝食七日之后,这天夜里,云掩弦月隐,风吹修竹动。陈梦蝶沐浴更衣、穿戴整齐,取来琵琶、弹起了与郑克臧相识那天所奏的曲子。琴音如泣如诉,虽是同一首曲调,旋律却不復相识那晚的轻快与柔和,取而代之的,是万钧巨石般的沉重,是冬夜寒霜般的悲凉。
「百岁光阴一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克臧,你还记得吗?我俩相识当时,也是在这样的夜晚,弹奏着同一首曲子。」
曲毕,陈梦蝶悬帛于郑克臧的棺柩旁。穿越这条丝帛所结成的环便是阴间冥界,陈梦蝶彷彿在其中看见了她思慕的夫君身影。
陈梦蝶投繯殉夫之后,陈梦瑋与陈梦球两兄弟忍住悲慟,收殮了妹妹与妹婿的遗骸,将祂们合葬在一个最适合两夫妇长眠的地方,至少陈梦瑋是如此认为的。墓穴并无立碑,陈梦瑋兄弟只希望妹妹与妹婿能得到安息,彻底远离这人世间的纷纷扰扰。
郑克臧与陈梦蝶下葬的当天夜里,陈梦瑋难过得无法入眠。他起身来到书桌前,点起案上的烛火,双手机械似地磨着墨,等到墨汁浓得与暗夜一般漆黑,陈梦瑋提笔沾墨,翻开父亲陈永华交给他的那本札记,写下了郑克臧遇害的始末以及陈梦蝶共赴黄泉的经过。
陈梦瑋觉得墨汁似乎过浓了,笔锋的凝滞感异乎寻常。重新回忆起这些事,让他被迫再次揭开心中尚未癒合的伤痕,痛得无法阻止泪水溢涌出眼眶。
文末,陈梦瑋打算记下郑克臧夫妇墓穴的所在地,但就在正要落笔的那一刻,陈梦瑋突然灵光一现,笔尖将原本应该短短的几个字拖曳成一闕词,颂扬国姓爷祖孙三代经营台湾的功勋。
陈梦瑋无法解释自己这样做的用意何在,或许潜意识里既希望将来墓穴能重现天日,让郑克臧获得该有的崇祀,另一方面却又希望妹妹与妹婿能不轻易被后世所侵扰。</p>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