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时间似乎过得特别快。事故发生之后,毓璇和我不过留意了一会儿事故地点的动静,之后就待在路旁等情绪回復,不知不觉竟然已经接近清晨了。或许是台南地势空旷,夜间幅射冷却效应明显,台南五月的清晨仍然感到春寒料峭。
那瓶罐装茶完全起不了提振精神的效用,此刻我突然觉得疲睏异常,只好再到超商买了杯咖啡。我并不常喝咖啡,一开始还担心不加糖的黑咖啡会难以入口,但为了能更有效驱逐睡意,还是决定硬着头皮吞下去。怎知咖啡一入喉,那焦苦味夹带着香气瞬间充盈整个口腔,末端还有微淡的果酸味,感觉比茶更具层次。
路口那家有名的咸粥老店正要开始营业,肚子此时也饿了起来,提醒了我几个小时前呕吐的窘况。
台南的粥比较像是汤泡饭,米粒较硬。虽然我还是比较喜欢金门那种煮得糊烂到只剩米汤的粥,但这家咸粥老店的虱目鱼肚汤倒是相当吸引我。
点了碗热腾腾的虱目鱼肚汤暖暖身子。清甜的热汤入喉,寒意尽消,也驱散了睡意。
虱目鱼肉质鲜美但多刺,每次在品嚐那甘甜的鱼肉之前,必须先小心翼翼地挑出鱼刺。台南人似乎都练就了一手挑鱼刺的好本领,一位在台南土生土长的大学同学,就能将一整块带刺的鱼肉直接送入嘴中,口腔一阵嚅动之后,鱼肉下肚、鱼刺吐出。
据说国姓爷郑成功也相当喜爱虱目鱼,因此虱目鱼也有国姓鱼的别称。有时候不禁会想,郑成功喜欢虱目鱼,是否因为品嚐虱目鱼的过程和他的一生有点像。鱼肉多刺,正如郑成功的一生多舛;一根一根地挑出鱼刺,就像郑成功一步一步地斩除艰险。只是挑出鱼刺之后,享受到的是鲜美甘甜的滋味;郑成功斩除艰险之后,就能面对一个美好的明天吗?或者说,鱼刺再多,总是有挑完的时候;但是郑成功一生中的艰险,可有斩除殆尽的一天?
现在的人吃虱目鱼倒是幸福多了,单吃完全没有刺的鱼肚部位,多刺的鱼背就打成鱼浆,做成了虱目鱼丸。
这个路口的早晨只有一个字可以形容,那就是「鲜」。除了这家虱目鱼咸粥店之外,对街还有一家羊肉汤店,每天早晨总是合力以令人垂涎的香味唤醒经过这个路口的每一个人。
在这个城市唸书这几年,深刻感受到这个城市的民眾对于早餐的重视,全台湾大概没有其他城市可以比得上,既丰盛又营养,颠覆一般人对于早餐的定义。对于像我这么一个同样重视早餐的人来说,住在台南可说是无比幸福,葱饼、米糕、碗粿、虱目鱼丸汤、虱目鱼肚粥、牛肉清汤、当归羊肉汤…,光是清晨,这个城市的饮食已是如此精彩。
有句话说:富过三代,方知饮食。很懂得「吃」的府城,正透过这样精彩且丰富的饮食,让世人体现它的深度文化。
晨曦的橙红尚未染上天空,但此刻的东方已经开始出现黑以外的顏色。曙光乍现,看着碗中亮白的虱目鱼肚,我终于知道为何会形容破晓的天空│白如鱼肚。
吃完虱目鱼,该是前去医院探视何昊雄教授的时候了!
※
何昊雄教授被送到了学校的附设医院,就在成杏校区,与总图书馆隔着小东路相对。柯伯伯在电话中说,何教授已经脱离险境,从加护病房移到了一般病房,伤势并无大碍。
依据柯伯伯提供的房号,毓璇和我来到了病房所在的楼层。一走出电梯,楼层中央是护理站,病房则排列左右两侧。我们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寻找病房,因为某间病房门旁的等候椅上,正坐着一位身穿警察制服的年轻警员。
警方加派人员保护何昊雄教授的安危,有这层顾虑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何教授几乎可以说是唯一看过陈文钦教授命案兇手的人,如果让兇手得知他还活着,说不定何教授的生命会受到威胁。
毓璇和我向门口的警员说明来意,柯伯伯似乎也已向他交代我们将会到访,警员核对身份后就立即放行我们进入病房,并没有太过为难。
「何教授,有没有好一点?」
轻手轻脚地走入病房,我们小声地问候何教授。
这是一间有两床病床的病房,仅以一樟张单薄的拉帘隔开两张病床,房门的右侧是洗手间、对面是窗户,何昊雄教授的病床靠近房门,再进去的另一张病床虽然被拉帘遮掩,但仍可隐约看出病床上躺了一位苍老衰弱病人,但让人感到心酸的是这位病人并没有任何家属随侍在侧,孤单无助的处境令人心生怜悯。
其实如果不是毓璇和我前来探视,何昊雄教授也没有家属在旁照顾。何教授有一段婚姻,但似乎没有生育小孩,几年前妻子过世之后,就一个人在学校的教职员宿舍中独自生活。
「耶!是澐杰和毓璇啊!让你们特地来看我,真是不好意思。我感觉好多了,只是因为还觉得头晕想吐,医生怕是脑震盪的跡象,所以要我住院再观察几天。」何昊雄教授说。
何昊雄教授的头部还包覆着纱布,额头部位的纱布上还渗着血跡,手臂上有一条透明管子连接着点滴架上一袋清澈的液体,宽松的病服露出胸膛,胸膛上几块贴片连着电线,接往一旁的生命跡象监测器,监测器萤幕上的那条绿色萤光线,正规律地跳动、起伏着,并间隔相同时间发出嗶嗶声。何昊雄教授看见我们两人一进门,立刻坐直了身子,露出他那憨厚的招牌微笑。
毓璇和我并肩坐在病床旁一张供家属休息用的躺椅上,和教授寒暄了几句之后,我突然不晓得该说些什么。一小段沉默过后,何昊雄教授终于问了我最害怕他提出的问题。
「陈教授怎么样了?我问过门口那个警察,结果他说他也不是很清楚。澐杰,陈教授他没事吧?」何昊雄教授说。
我思索着是否该隐瞒陈文钦教授遇害的消息,但最后还是决定据实以告。
「陈教授死了。」
「我的天啊!」
听到陈文钦教授的死讯,何昊雄教授脸孔扭曲,用颤抖的双手捶打了胸膛两下。生命跡象监视器上代表心跳的数字不断升高,愈来愈急促的嗶嗶声以及愈来愈激烈波动的绿色萤光线,再再显示何教授的情绪愈来愈激动。
「何教授,你先不要激动、不要难过。」
见到何昊雄教授情绪激动,毓璇赶紧上前安抚。我则从床头桌上的温水瓶中倒了杯水,递给何教授。
没多久,医生偕同护士衝进了病房,那位守在门外的员警也跟在后头,想必是被生命跡象监视器的异常警报给吸引过来的。医生给何昊雄教授服用了四颗镇定剂后,何教授的情绪终于稍稍平復。至于毓璇和我,当然免不了医生的一顿斥责。
等到何昊雄教授的精神状态趋于稳定,医护和警察先后退出了病房,我才敢从背包里拿出那画有羊角图案的纸张,摊开在何教授的面前。虽然医生有警告我们不准再刺激何教授的情绪,但是有太多的谜题未解,我们别无选择,只能请教何教授。
「这是什么?」何昊雄教授问。
「陈教授临死前在命案现场留下了这个符号,警方怀疑这是陈教授留下有关兇手身份的讯息。不晓得何教授对这个符号有没有什么想法?」
何昊雄教授拿起纸张看了半晌,最后摇了摇头说:
「毫无头绪,印象中不曾见过类似这样形状的东西,也不认识任何可能与这个符号有具体关联的人。」
何昊雄教授说完将纸张对摺,递还给我。
「这么说,何教授也没看清楚兇手的长相囉?」
何昊雄教授沉思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
「我醒来之后,不断回想事发经过,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记忆始终停留在你们两人离开研究室的那一刻,之后的记忆可说一片空白,我和陈教授被谁攻击?何时被攻击?又是如何被攻击?我现在怎么也回想不起来。」
能证明毓璇和我与陈文钦教授的命案无关,而且可能解开神秘羊角符号的唯一希望,看来是暂时发挥不了作用了。
我们不想打扰何昊雄教授太久,现在应该给予他充分的休养时间,或许有助于何教授尽快恢復记忆。所以我们简单说了一些安慰的话后,就退出了何教授的病房。
离开医院前,毓璇和我找了何昊雄教授的主治医生讨论何教授的失忆情况。医生说,当人遭逢重大危难时,大脑确实有可能将危难所造成的不愉快记忆给封锁。
没办法,只好静心等待何昊雄教授的大脑自行解锁了。
告别了医生,毓璇和我搭乘电梯下楼。刚踏出医院一楼的电梯门,一个匆匆忙忙要进入电梯的莽撞年轻人,粗鲁地撞到了毓璇的右肩,将毓璇掛在右肩的帆布书包撞落在地,书和讲义散落了一地,毓璇也疼得蹲了下来,这个年轻人却连句道歉也没有,就急忙衝进了电梯。
「喂!你没长眼睛啊!撞了人不用道歉啊…」
我一怒之下想揪住这个无礼的年轻人,电梯门却已经即将关上,只在缝隙中瞧见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瘦高身影,看不清楚压低帽沿下的那张脸。我只好回头扶起毓璇,并蹲下来捡拾掉落在地上的书和讲义。
当我的手正要碰触到地上的某一份讲义时,讲义上页的一张图片却让我的动作瞬间冻住。那是「台南市古蹟」讲义中的一张图片。
「怎么回事?」
毓璇见我僵住不动,也蹲了下来凑近问道。
「我想我知道那个羊角图案代表什么意思了。那个图案不是指某个人,而是指一个地点。如果是指示地点,那我怀疑与手札的下落有关。」
「那个地点在那里?」
「安平古堡!」</p>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