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在山色浅黛间缓缓流动,大雪卷扫而来,及目之处是皑皑白雪,时浅时淡。圣洁的雪山之下,一男一女皆身着白衣,赤足站立在雪中,相对而立。“走下圣山,你就不再是神子。”男子冰冷的声音在空旷中响了起来,“洛心,不要怜悯凡人,他们所尝恶果也是因为他们自己种下的恶因。”他眸光一凝,看着眼前与他面容肖似的女子,眉宇间流露出鄙夷憎恶之色:“而你……抛弃神格妄想能够普度众生!实在愚蠢!”“凡人丑陋愚昧贪婪,他们带给自身的苦难无穷无尽,你凭什么救他们!你拿什么救他们!”“洛灵,我与你不同。”男子的一番训斥,却动摇不了洛心,她缓缓抬头冷静地反驳对方,“我不是作为神而存活,也不是作为人而活,我作为我自己而活。”说着说着,她的声音渐渐压低:“是你给我下的毒?”洛灵并没有隐瞒的打算,毫不犹豫承认下来:“是,你若一意孤行,只是自寻死路。若你选择留下来,我自会为你解毒。”证实了心中答案,洛心朝他讥诮地勾了勾唇:“凡人丑恶,神便美好么?若存一己之私,神也好,凡人也好,不都是一样丑陋的?”“神佛度化众生却不苛求众生,他们早知人心之恶,也早知人心之善,度与不度,一念之间。”擦去唇角血迹,她以慧寂剑强撑身体,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我知道此毒无解,洛灵,你休想骗我。”男子闻言抿唇一笑。那与她相似的,温柔而慈悲的眉目,此刻却阴恻恻得骇人。“确实无解,但是你若不执意救世,兴许可以多活几年……你的rou身会死,但你的神格会仍然存在,神不会真正死去,而凡人会。”他朝洛心张开双臂,想要看她如他所希望的,低头雌伏于自己面前。“选择吧,洛心,你是继续做神明,还是奢望着凭借这般残破的躯体去救那些自食恶果的凡人。”洛心绝不会低头。从她决心抛却神格的那一刻,她的心中就已经有了答案。她拒绝了对方的提议,冷冷回讽:“我不会按照你设想而活,从今以后,洛心也不再是我的名字。”她站直了身体,如同她一身清正的魂格绝不会满天风雪摧折。“洛神不希望看到你我二人争斗,所以我不会杀你,但总有一日,你定会悔恨你如今所做之事,即便我抛弃神格,即便你拥有神格,但洛灵你这种货色——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洛神!”随着她毫无犹豫地转身离开,神格也一点一点从她体内剥离。女子踩在雪地上的赤足被冰雪冻得通红,呼吸也瞬间化作白茫茫的水汽,鬓角迅速催生出白发,毒已在她体内发作,她开始迅速苍老。她真实感受到了作为人的苦痛。分明她应该因为此时的痛苦而面容扭曲,但她却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因为,她看到了圣山之外。她看到那城中熙熙攘攘的街市。她看到爆竹喧闹,丝篁鼎沸,男男女女,稚童翁媪往来,诸店皆酿卖新酒,重新结络门面彩楼花头,画竿醉仙锦旆,市人争饮。她看到天地间,芸芸众生碌碌奔走在这红尘里。她也如她所爱着的众生一般,鲜活地活在这世上。她不后悔。从不后悔。记忆到此,戛然而止。“茵茵,你已知晓了一切,别再往前走了。”这道声音,一如谢锦茵记忆中的那样慈爱。“我自愿抛弃神格,以凡人之躯入世,即便你取走神格,将我复活,也并非我本愿,所以,到此为止就已足够,别再往前。”“茵茵,我的孩子,到此为止吧。”身后的女子张开双臂将她抱在怀里。怀抱熟悉而温暖,正如她无数次期望过的一样,在世间不断地奔走追寻,只是为了再次回到的怀抱。谢锦茵闭上眼,深呼一口气,将手按在慧寂剑的剑柄上。过去她曾无数次地想象有关师尊的过去,也在隐约之间有所猜测,而事实,却远超乎她的预料。“您还真是,与我一点都不相似啊。”她不由得自嘲地勾起了唇角。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她自己再清楚不过了。利己自私,只为自己而活,做的每一桩、每一件事都只对自己有利,并不在意旁人是否因此受到伤害,她只需要自己活得好、活下去,这就足够了。师尊她却不一样。洛神的继承人,却为渡众生苦厄而抛却神格,舍弃长生,日日承受着毒发的煎熬行走于世间。为什么不能活得再自私一些?这样自私自利的世人根本不值得您去拯救,人心之恶无穷无尽,你能救一人,救十人百人,却救不了千千万万人。若是我,这天底下千千万万人与我有何干系?我只想救您一人。不过短短一瞬,她却觉得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她觉得不能再犹豫,拔出了慧寂剑,出剑的动作毫无迟疑,剑刃贯穿面前之人的血rou时,她却已泪流满面。她想要再次见到她。这份心意是无法作伪的。所以这十几年来她不断寻找,宁可痛苦地继续走在这条没有尽头的路上,也不愿意活在眼下这短暂而美好的梦境里。“可你,不是我的师尊。”强忍着泣音,尽可能地令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她无法具体地描述这种情感,因为她与师尊的感情早已超越了血脉的羁绊,无法用言语言说。但她知道师尊明白她的心意。对着面前苏心珞的幻影,她哽咽道:“她知晓我的一切,知晓我在心愿达成之前绝不罢休,她知晓我决心已定,便不会再不会阻拦我……你不是我真正的师尊,她还在等着我。”“苏心珞也好,洛心也好,她是我的师尊,是我在这世间的第二位母亲,而一位母亲,若是真正了解她孩子的决心……”“她是绝不会阻拦的啊——”那么多生死关头都没能令她动摇过,但挥出这一剑,却好像已用光了她所有的力气。眼泪不停地落下来,她在师尊的墓前立下过誓言,大仇得报前不会再哭泣,她知道自己绝不能在这种时候落泪。强忍泣声,呼吸也因此变得艰难而刺激,上气不接下气,作呕的冲动在喉管与腹中翻搅,令她痛苦得跪坐在地不停干呕。我该怎样才能救您?我该怎么做才能令您活过来?她悲痛万分,却唯有一件事她是明白的。师尊仁慈,故而不杀那人。但她可以。她记住了那个男人的模样,她会杀了那个男人,替师尊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