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苗不敢碰,只轻轻地摸了摸被子,叫了声“奶奶”,声音有些颤抖。
他身后的两个大人还在絮絮叨叨地争吵,祝奶奶在病床上闭着眼睛,看上去毫无所觉,如果不是仪器还在正常运转,祝苗可能会以为她已经去世了。祝苗蹲下来,靠近一些,絮絮叨叨地说着最近的事情,说自己的成绩进步了,最近吃胖了一些,还长了几公分。
奶奶的眼珠子在眼皮底下动了动,但没醒。
领着他们的护士说时间到了,祝苗依依不舍地挪动脚步,那两夫妇还在小声争论,压根儿没去看老人一眼。
出了加护病房,祝苗问:“明天什么时候再来?”
他叔叔嘟哝道:“再说吧,哪儿有空天天来。”
祝苗很生气,但他没办法,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是没办法的。喜欢是没办法的,不喜欢也没有办法。
他回到店里的时候,吧台后面的不是一柠,而是项澍。
老板要呆在自己的店里,祝苗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只是个打杂的小工,只能兢兢业业地去后院浇水,去隔壁街的宠物店扛回来一包猫粮一袋猫砂,不发一言地把猫砂换掉,把脏的猫砂拿下楼扔到街对面的大垃圾桶里。
他扔了之后,回头一看,才发现装猫砂的垃圾袋是破洞的,大概是被猫咬过,脏的猫砂从破洞里漏出来,在他身后连成一条线,像童话故事里被扔到森林里的兄妹身后留下的面包屑。
祝苗站在原地,深呼吸十秒钟,认命地回到店里,拿了扫把,从楼上扫到楼下,全部扫干净,整个过程项澍就在吧台后面坐着,一言不发。祝苗觉得自己都要生气了,这个人怎么回事,对别人好的时候能这么好,对别人坏的时候能这么坏。
祝苗不和他说话,自顾自地忙里忙外,抿着唇。
项澍在吧台后面冲了一杯咖啡,玻璃小杯子用热水烫过,咖啡倒进去一些,一杯自己尝了,一杯放在吧台上,说:“喝吗?”
怎么不喝,喝,不喝白不喝。
祝苗走过去,一口把那一小杯的咖啡喝干净,他意料中的酸苦涩之类的味道竟然都没有,咖啡里有一股淡淡的奶油味,味道平衡,没有酸也没有苦。
项澍也没问好不好喝,把剩下的又倒给他,收拾吧台,说道:“打烊了。”
时间还早得很,祝苗拿着温热的咖啡,看着热气冒出来,咖啡的坚果奶油香不住地钻进他鼻子里,让人安定而治愈。他看着项澍把东西一一摆好,手机揣进兜里,眼看着就要走了,祝苗突然叫道:“等一下——”
项澍都走到门边了,伸出去扶住门的手顿了顿,收回来。他看着有些紧张,有些戒备,他看着祝苗,开玩笑道:“怎么了?怕黑吗?”
祝苗突然觉得怪没意思的,低下头,小声说道:“没什么……”
项澍就站在原地,看了他一会儿,“嗯”了一声走了。店里空荡荡的,祝苗一口喝完咖啡,站起来洗杯子,几只猫还没喂,围在他腿边叫个不停。水“哗哗”地流,祝苗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想到,项澍又收留他,又给他发工资,他实在是没有理由给人家找麻烦。
他的暗恋就是麻烦。
祝苗给自己的感情迅速地定罪了,不再多想,利索地喂猫去。
之前成绩的进步让祝苗成为班级里的进步典型,老师放在他身上的目光都多了,但他这两天的心不在焉让老师们又恨铁不成钢,反复地和他聊,让他“戒骄戒躁”“稳扎稳打”,祝苗领他们的好意,每次都认真地听,走之前还鞠躬。
祝苗打给叔叔的电话,甚少有接通的,几次去看奶奶,奶奶都是意识不清,祝苗问是什么病,医生说了一大堆,总结下来就是人老了,身体机能在不可逆转地衰败。祝苗觉得,现在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给气球打气,气球在一点点膨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到极限了,气球会“嘭”一声爆炸。
气球爆炸的那天,祝苗刚刚放学,收拾好书包。
叔叔打来了电话,祝苗一看到来电显示就觉得不好,他叔叔什么时候主动给他打过电话。接起来,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你来医院吧,奶奶不行了。”
祝苗吓得腿一软,才站起来,又坐回到椅子上,缓了一会儿才站起来,抓着自己东西就往外跑。放学时间的走廊上人很多,祝苗顾不上有没有撞到人,一个劲儿地挤过去。他下楼拐弯的时候,重重地撞上了人,手上拿的手机被撞得掉在地上,摔了出去。
“我操,祝苗,你带眼睛了吗……”
祝苗撞到的是之前给他找茬的其中一人,手机就掉在他的脚边,那人不耐烦地一踢,手机滑出去,重重地撞在台阶上,祝苗见到手机屏幕碎了,裂成蛛网状,不知道是摔的还是踢的。
祝苗什么话都不想说,跑过去捡起手机,攥在手心里,风一样冲出校门。
第19章 告别
最近的天气像祝苗的心情一样,就没有晴过,空气闷热潮湿。
祝苗一路跑到医院,顾不上别的,一路冲上去。加护病房外,他叔叔婶婶已经在那儿等着他了,一见他来,没好气地嘟哝着“总算来了”。祝苗喘着粗气,穿上防护服套上鞋套,跟随着医生进入病房。
祝苗身上的热汗被捂在防护服里,被空调一吹,全部变成了冷汗。
像做梦似的,他跟随着医生走到病床边。祝苗走在最前面,发现病床上连接在老人身上的管子都已经拔了,奶奶安详地躺在病床上,像睡着了一样,头上的白发像银丝,有点凌乱。祝苗伸手把她的头发拨了拨,弄整齐。
医生说:“老人家走的时候很平静,你们跟她告别一下吧。”
祝苗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医生,他的叔叔婶婶在小声地哭,祝苗也分不出其中有多少真情多少假意,他看着奶奶露在被子外面的手,他悄悄伸手牵了牵。还有些余温,祝苗记忆中,奶奶的手总是暖的。
他那时候还小,爸爸去世,妈妈改嫁,剩余的亲戚对他的归宿争论个不停。奶奶什么也没说,就这么牵着他的手,小声哄他:“苗苗别哭,以后奶奶带你。”
从小,家里的好吃的都藏着,不让他吃。每次都是奶奶悄悄把他牵进房间里,把零食塞进他手里。奶奶每年都给他织毛衣,还省吃俭用给他买了手机。
想到这里,祝苗把兜里的手机掏出来。手机的屏幕已经裂得不能看了,祝苗摁了摁,发现手机屏幕没有亮,估计是坏了。
他眼睛酸涩,抬手擦了擦,发现并没有眼泪。
“奶奶……”
祝苗小声地喊了一句,没有人听见,也没有人回应。从今天起,他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事情,祝苗都觉得特别模糊,就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什么东西都看不真切听不清楚,他就像失去了思考能力,一切仅凭本能行动。他听着叔叔婶婶在商量奶奶的后事,久病床前无孝子,奶奶真是善良,让叔叔婶婶不用烦恼了,祝苗想到。
他们收拾奶奶留在医院的东西,祝苗拿走了那织了大半的毛背心,其他他都没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