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p>管家心说人家至少是京城炙手可热的新贵,这样肆无忌惮打人家的脸真的好吗?但谁也不敢在谢云盛怒之时悖逆他的意思,只得迟疑道:“是……是,小的一定、一定照办……”
谢云余怒未消,竟然也不用早膳,直接拂袖而去。
杨妙容望着他的背影径直跨出门,突然心里升起一丝很奇怪的感觉。
谢云的手劲……有那么柔和么?
谢云若是真盛怒一砸,陈二管家就算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挡不住,他是如何把玻璃瓶从禁军统领手中取下来的呢?
“杨姑娘,杨姑娘?”杨妙容一回神,只见管家愁眉苦脸地站在身边,小声问:“您看可需要去忠武将军府打声招呼?人家这巴巴地来了,又被囫囵赶走……”
“不用。”杨妙容叹了口气道:“暂时就听谢统领的吧。”
·
如果管事的还是锦心,她根本就不会提出这样的建议,但此刻全府上下都觉得管家说得很对,连杨妙容都这么想。
她直觉谢云对这个亲手抚养长大的徒弟态度很微妙。从表面上看似乎相当反感,又不是全然的厌恶;似乎在其难以理解的言行之下,还有一种深深的忌惮。
但这实在是太不可理解了。
忠武将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蹿升成为帝国权力巅峰上的新星,更难得的是,他对谢云的态度还很尊敬、很恭顺,甚至有一点讨好的意思。
谢云在大漠中陪伴了他很多年,按理说这是政治投机结出丰厚果实的时刻,他为什么要这样当众狠狠打人家的脸?
杨妙容原本打算等谢云情绪冷静下来后再去找他商量,但谢云没有给任何人这样的机会,用过午膳就直接出门去北衙了。
杨妙容只得百无聊赖地在府里看书,直到天色渐暗,府上各处都点了蜡烛。快到用晚膳的时候了,才见管家匆匆而至,一张脸几乎纠结得皱成了团:“——杨姑娘,不好了,忠武将军府上又来人啦!”
“统领不是说闭门不见么?就按他说的做吧。”
管家连连摇头,表情仿佛吃了黄莲,杨妙容奇道:“怎么?”
紧接着她终于迎来了今天的第二发晴天霹雳:
“不、不能,这次来的是忠武将军他自己……”
杨妙容匆匆迎出正堂,只见昏暗的天色中,一个冷峻挺拔的男子身影正背对着她,倏而转头微微一笑。
那一刻青石板砖沉沉暮色,长街尽头的灯笼扬起;男子俊朗的面孔微带风霜,剑眉之下目若寒星,令人见之难忘。
“杨姑娘,”单超微笑道,“听说今日师父大动肝火,单某甚为不安,因此特来赔罪,请您见谅。”
杨妙容不由愕然,只见单超极有风度地低下了头,从宽厚双肩到脊背、长腿,形成了一道非常诚恳有教养的弧度。
“……忠武将军太多礼了,”杨妙容别无选择,只得退后半步道:“外子外出未归,要么您先进来稍坐片刻吧。”
·
谢府花厅内珠帘隔户宇、银砖铺红罽,侍女低头上了茶,杨妙容吩咐道:“请管家派人去北衙知会统领一声,就说忠武将军来了。”
侍女柔声称是,退了下去。
单超环顾周围,只见不远处是一座黑酸枝木多宝阁,墙上挂着工笔花鸟,角落是硕大的珐琅盆景栽玉石桃枝,清淡芬芳的安神香缓缓飘散,端的是富贵风流。
虽然外面正是隆冬,花厅中却温暖如春,窗棂边一只羊脂玉瓶里插着五色梅花;单超的视线停留了片刻,微笑道:“师父还是像以前一样喜欢摆弄花鸟啊。”
杨妙容微带歉意:“今日外子宿醉才醒,情绪未免有些不佳,把将军府上派来的下人都赶了回去……”
“无妨,是我造次了。后来管家告诉我御赐之物不好轻易转赠,师父发怒也是理所应当的。”单超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拱了拱手:“不怕杨姑娘笑话,我自幼在漠北长大,这些礼仪规矩一概不懂,真是出洋相了。”
他甚至没让杨妙容费心找借口,就主动替谢云找好了暴怒失态的理由,尤其话还说得妥帖圆满,甚至让杨妙容都怔了怔:“唔——将军费心……”
“谢统领待我恩重如山,这些都是应该的。”
两人对视片刻,单超坐姿挺拔、潇洒利落,眉宇间是令人心生好感的坦诚和利落。
杨妙容不禁别开视线,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我知道外子曾在漠北待过几年,想必就是和将军在一起的吧,那时候将军还很小?”
那些过往她其实都听谢云说过,此刻只是没话找话而已。单超却似乎浑然不觉,笑着叹了口气:“是啊。当年我还是个突厥人的小奴隶,因为不服管教而被酷刑拷打,要不是谢统领花钱把我赎出来,现在早就死过十八回了。后来我跟谢统领在漠北长大,每天跟他习武、念书、打猎、赶集……打了狐狸剥皮去换盐,在沙漠中掘井舀水挖野菜,好几次遇上黑风暴,都是谢统领带着我逃出来的。虽然那时候日子清苦,但现在回忆起来,却过得很快乐。”
单超眉目萧索,叹了口气。
——长一张英俊硬朗的脸确实有好处,只需稍稍作态,就让女子情不自禁地生出怜爱来。
这忠武将军一朝富贵,还能不忘旧恩,倒是个难得的人物。杨妙容这么想着,语气就更加和软了:“我只知道外子曾经流放漠北,倒不知道还有那么多事情。”
单超笑起来,瞥了杨妙容一眼。
“将军看什么?”
“看师娘。”
杨妙容面色一红。
“其实昨天初见杨姑娘,并不觉得如何惊艳,甚至隐隐还有些失望之感。”单超唏嘘着摇了摇头,叹道:“小时候觉得师父十全十美、无所不能,定要个出身高贵又美貌绝伦的女子才配得上;因此昨天在长乐宫外我就想,师父怎么找了这个姑娘,没配个公主呢?”
“但今天与杨姑娘短短一晤,才发现原来昨天的想法极其谬误。杨姑娘兰心蕙质、温文有礼,绝非庸俗脂粉所能比,是我太肤浅了。”单超起身抱了抱拳,充满了歉意地俯下身:“请杨姑娘原谅我之前的不敬……”
“哎,将军做什么!”杨妙容立刻起身把单超扶了起来:“当不得将军如此大礼!”
单超顺势被扶起来,两人对视片刻,都笑了起来。
——单超这番试探可说是非常大胆,但正因为如此,原本因为陌生而略显怪异的气氛倒被打破了,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渐渐升了起来。两人又寒暄数句,管家来请开饭,单超立刻起身要告辞,但杨妙容怎能在饭点上送客?于是恳请留饭,单超又推辞两句,顺理成章地应了。
这其实是非常诡异的场景——单超府上那些下人早上才被赶走,谢云大发雷霆,严令闭门拒客,简直是重重一耳光打在了忠武将军府的脸上;然而晚上忠武将军本人就在谢府留饭了,还言笑晏晏,奉为上宾,浑然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