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明了得太迟,也不知道狄人已经在这儿等了他们多久了,养精蓄锐,俯冲下来时,宛如一把尖刀,直直插入刚刚组织起来的阵列当中,当下就被从中冲开了。秦寒州戍守边关时间虽不长,但所学所思都是为了对付边境胡族,心中马上就有了应对之法。他勒住受惊扬蹄的马,大喊道:“不能分散!”然而,他的声音在人喊马嘶、刀剑相击的战阵中实在太小了,纵然他喊得声音嘶哑,也无人听见。各营阵列皆看主将令旗,只见令旗挥舞,散乱的阵列重新收拢,分作左右两翼,企图将直冲进来的骑兵包抄。趁阵列未成,狄人再次冲锋。这下,秦寒州再也顾不上阵列如何了,他全副心神都放在了保命上面。他伤重未愈,力有未逮,虽剑术了得,也险象环生。他在战阵中左冲右突,眼角余光见颜澄且战且退,停在他身边。颜澄喊道:“怎么办?!”秦寒州后背刺痛,有股暖流顺着脊梁往下,应该是伤口绷裂出血了。他皱眉,握紧剑柄,望向一片混乱的战阵。狄人的哨鹰高高盘旋在天上,超出了弓箭、弩箭的射程范围,一圈又一圈地飞着,时不时发出几声尖利的叫声示警。怎么办?能怎么办?正此时,战阵中心,高高举起的主将令旗忽然倒下,旗幡没入乱军之中,不见了踪影。有狄人cao着生硬的汉话,大喊:“主将已死!速速投降!缴械者不杀!”几乎是同时,一支箭不知从何而来,越过众人头顶,直直往空中而去,射中了哨鹰。此箭力度刚猛,带着被射中的鹰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又直直坠下。秦、颜二人同时望向箭矢飞来之处,只见地势高处,有数骑直冲而来,紧随其后的,是一队骑兵。马蹄踏处,尘雾飞扬,分辨不清到底有几人。并不是发呆的时候,颜澄首先反应过来,猛夹马肚,战马一跃而出,冲入战阵正中,左冲右突,于阵中发现了摔落在地的红色旗幡。他一手紧握马缰,从另一侧俯身下捞,用刀尖将旗杆挑起抓在手里,重新高高举起。左右的兵卒见令旗重新立起,便纷纷聚拢到令旗周围。见机,秦寒州长剑高举,剑刃反射着天边乍现的日光,他大喊道:“帅旗在此,听我号令!”狄人被后方突然出现的援兵吓得措手不及,一时之间不知是对这头落于下风的敌人乘胜追击好,抑或是掉头先解决后来者。守备军众兵皆听令旗号令,纷纷聚拢于旗下。趁此机会,秦寒州长剑下挥,直指敌军,颜澄所擎令旗随他的剑而动,划下一道亮眼的红影。翻涌的黑云犹如浪涛,在天边刮起巨浪,黑沉沉一片又如一张大掌,自上而下压下来,让魏州城显得格外渺小。王谙与孙晔庭亲自带人清点了城中剩下的粮草,省着点吃,足以让城内军民消耗足足一月。即便固守不出,等待转机,也能足足撑上许久。这让孙晔庭心中稍定,这几日来,他发动军民,加固城墙、城门,深浚城壕。另外,防着暴雨决堤,毁坏城防工事,防洪堤也需要修筑起来。孙晔庭忙得脚不点地,全无了往日儒雅斯文的样子,灰头土脸的。他屁股还没坐定,斥候满面通红地冲进来,嘶声喊道:“督军!狄人准备攻城了!”孙晔庭拍案而起,脑子却空白一片,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狄人等待了许久,在等什么时机?为何是现在?斥候叫他:“大人?大人!”孙晔庭回过神来,连忙吩咐道:“去叫王大人!”话音刚落,他又觉得等不及与王谙碰面了,一一传令下去,自己也速速披挂,上了城楼,与王谙于城头相遇。两人扶着城墙望出去,隔着细密银丝织成的雨幕,远处是黑压压的一片狄人骑兵,看不清数目,骑兵头顶是十数只哨鹰,在阴沉的天幕下盘旋。王谙建议道:“此时应收兵入城,紧闭城门,固守不出。”孙晔庭看了看他,却道:“狄军势盛,我们应主动出击,赢下首战,才好鼓舞士气。”王谙没有反驳,孙晔庭自己说完却犹豫了。王谙是领过兵打过仗的,自己连骑射都不精,一切都没有把握,只是纸上谈兵。只要他一声令下,这许多人的性命就挂在他身上了,甚至乎,这一座城的命运也由他决定。孙晔庭的拳头捏紧了又松,最终还是说道:“王大人所言甚是。”命令还未传下去,就有兵卒来报,说是有人想要偷偷出城。大战在即,此人当斩。孙晔庭吊起眉毛,正要下令,却见小卒面色为难,他奇道:“是谁?”等人押上来的,孙晔庭与王谙都吃了一惊,想要偷偷出城的竟是安抚使郑磬,与他的家小。孙晔庭怒极反笑,说道:“郑大人,你意欲何为?”甫有战情,此人就告病在家。听闻他一直在往京里递话,说是想要回京,只是一直没走通关系。这种贪生怕死之辈,孙晔庭也懒得去理。只是他知道,王谙与此人结亲,将自己的孙女嫁给了郑磬的小儿子。王谙见到郑磬一副缩头缩脑的样子,全无往日趾高气扬的官相,深感不齿。他忙看向随从,见随从给自己摇头,知道孙女与孙女婿并未同郑磬一块儿,心下稍定,清了清嗓子,向孙晔庭说道:“此人可恶,应收押在牢,等战后再参他一本,交由圣上裁决。”孙晔庭知晓王谙并不想让自己当下就砍了郑磬,也点了头,将郑磬押下不提。魏州的七个城门皆紧紧闭合,各处严阵以待,狄人也率兵逼近。孙晔庭站在城楼上,听见哨鹰尖啸,号角呜呜然恍如哀泣,马蹄扬起飞尘,也不由得一阵心悸。他抬起手,弓弩手领命,弓箭弦如满月,弩箭引而不发。狄军行至城下十里处便停了,有一骑排众而出,策马至城下。“你们的粮草已经被我们烧了!城里的粮草都是假的!”这一句喊出来,孙晔庭心中一突,余光中见兵卒脸上皆有异样之色。还不等他应对,那单骑手中抛出一样什么东西,咕噜噜地滚出去好远。“你们的援兵!也被我们截杀了!”孙晔庭定睛看去,见那咕噜噜滚来的的确是一个头颅,头颅上还系着头盔。这一下,犹如一记重锤,敲在了魏州城内每一个人的心头。孙晔庭咬牙切齿,夺过旁边弓箭手手中的弓箭,沉肩拉弓,箭破空而去,准头好出平日许多,直直将那喊话的狄兵射落马下。这一箭却仿佛成了敌方冲锋的信号,狄军万骑齐发,直冲魏州城而去。作者有话说:魏州这一战的描写,有参考明朝的北京保卫战,当年看这一段历史的时候就很崇拜于谦。有兴趣可以去了解一下。绞尽了我为数不多的脑汁,明天还有更新,希望明天能写到戏rou。第七十二章岂知天道曲如弓攻城已持续了三日,雨也一连下了三日,虽非暴雨,但总淅淅沥沥下个没完,无论白天黑夜,天都是阴沉沉的。攻城不易,守城也守得艰难。魏州城门足足有七个,狄人骑兵灵活,可四处出击,城内的兵力却只能分散至七处,孙晔庭亲自领一队精兵,作为支援,奔波于七个城门之间,疲于奔命,像永远追不上野兔的豹子,跑得气喘吁吁。这样下去可不行,他想道。孙晔庭正想着要找王谙商量对策,却见王谙脸色阴沉地冲进来,场面话还未来得及说,屏退左右,开口就道:“郑磬不见了。”三日前下令关押他,王谙当时想着,他是小孙女王嫣的公公,留他一命,战后交由圣人定罪,也不至于让小夫妻俩立时就闹得太僵,在此之前,也能想想办法,让孙女与孙女婿和离,不要被牵连。如今狄人攻城正凶,郑磬居然能凭空消失,加之之前他想出城的举动,很难不怀疑他与狄人有勾结。孙晔庭马上反应过来了,忙问:“城门守将,有哪一位是郑磬提拔的,或者与他有旧?”王谙连忙数道:“宣武门、安定门......”话音未落,便有有传令兵闯进来,喊道:“大人!宣武门失陷!”来不及再多想了,若是狄人打开了一道缺口,整座城都将失陷。不必孙晔庭再吩咐,王谙径自就奔向安定门,以防安定门的守将反水,而孙晔庭则直奔宣武门而去。宣武门外有瓮城保护。瓮城呈圆形,高度与城门一致。孙晔庭赶到时,狄军已用攻城锤将瓮城城门锤破,闯入瓮城之内。此时,本该紧闭宣武门,陈兵于瓮城城墙之上,万箭齐发,瓮中捉鳖,这也是瓮城本来应发挥的作用。只是宣武门守将指挥不力,竟开城门出击,出击不敌,反被一队狄人骑兵撵着攻入城内。幸而孙晔庭带着人来援,凭尽全力将狄人打退。重新紧闭城门,边打边修筑瓮城残破之处,拼命守住了这一门。守将被缚,这一回,孙晔庭不再犹豫,挥刀便朝守将的脑袋砍去。他力道不足,脖子只断了一半,血溅了他一身,脑袋欲掉不掉,情状可怖,在场者皆被震慑。“通敌怠战者,斩。”孙晔庭冷冷说道。狄人从宣德门冲入的这短短时间里,守兵在街巷中殊死抵抗,死伤数百。房舍起火燃烧,幸而下雨潮湿,没有引起大火,只是——“粮草如何?!”孙晔庭忙问道。兵卒来报:“大人放心,墙虽倒了一面,但没有烧着粮草,可能打湿了一些,应当无碍......”孙晔庭并不放心,等他赶到时,见放置粮草的房舍千疮百孔,原本安排在这里严加看守的兵卒被敌军冲散,后来者并不清楚粮草有问题,便将被雨水打湿的粮草挪出来,一上手便知重量不对,摔落在地的麻袋有几个被乱石刮破,露出了里头的干草。狄人攻城之前撂的话本就在大家心中布下疑窦,如今粮草有异,那援军被截杀也极有可能是真的,人人自危,如何能守得住。孙晔庭这下知道为何狄人要选宣德门作为突破口了,皆因粮草放置之处离宣德门近。郑磬也绝非凭空消失,定是投敌了。现在,任他再如何舌绽莲花,不把粮草真正摆在大家的面前,大家是不会再信了。站在一片疮痍之中,孙晔庭越发茫然,雨丝好似蛛丝,缠绕他的发梢衣角。这是许久都没有过的。宋知望弑父杀兄,当上了皇帝。他背着骂名,背叛了朋友,当了皇帝的近臣。那时他都没有这样迷茫过。世上的事本就没有完全的对错之分,胜者自然就对。他要一展抱负,不再做无名之辈,自然也就要付出代价,一切都是值得的。当宋知望坐在皇位上,深不可测地望着他与秦钦在朝堂上唇枪舌战的时候,他明白了自己又掉进了另一个漩涡。他本以为自己是上一场赌局的胜者,下一局就能坐庄了,但他发现,坐庄的永远是龙椅上的人,他不过是棋子,又被投入了下一场赌局当中。于是,他便决定抽身出来,留在这里,或可有一席之地,让他明确自己在这世间的意义。但终究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少年时,他与大家一块儿读书。夫子带着大家诗书典籍,先是“男子千年志,吾生未有涯”,又是“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再是“志不强者智不达,言不信者行不果”。他们读了许多,学了许多,胸中满是热血,想象着十数载后,如何指点江山,名留青史。现如今,他只想到一句——“但见时光流似箭,岂知天道曲如弓”。“大人......大人!”有人在叫他,他回过神来,转头看去,见有一骑策马朝他而来,骑手很脸熟,他想起来了,那是他派出去接应粮草的那队精兵中的其中一人。那一骑奔至他身前,勒缰下马,弯腰便拜,孙晔庭忙扶住,问道:“怎么只你一人回来?!”“那日被狄军截杀,粮草被烧,人马折损近半。我等想着要回城复命,没料到竟有一员悍将将我们引至永定河边,那里有一队兵马候着,说是......说是领了您的命令,在那儿候命......”孙晔庭听得一头雾水,不知从哪里凭空冒出来一队兵马。“有书信一封,遣小人带来......”孙晔庭连忙接过来,无封无缄的一张信纸,展开后,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却都是前言不搭后语的单字,连不成句。正当孙晔庭大皱眉头的时候,他突然明白了,这是一封加密的信,而信上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谢燕鸿!这是他们从前念书时就玩过的把戏。预先定好一首诗,根据暗语,限定诗文中某两句的某两字,结合两字的声韵,便生成了新字,新字连起来便是密信要传递的消息。他们以前时常这样玩,颜澄不爱这些弯弯绕绕的,只有他和谢燕鸿,夫子在上面念书,他们在下头互写密信,加密解密,不厌其烦。即便被夫子发现了没收,也不知他们在写些什么。可是,他们事先没有约定,繁浩诗文中,哪一篇才是解密的钥匙呢?孙晔庭捏紧信纸,忽然间福至心灵——当日他与谢燕鸿在京郊宝相寺分别,临别之时,他诵了一首诗,就是那首了。“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孙晔庭喃喃念道。找到了钥匙,开锁便易如反掌了。虽然相隔多年,但孙晔庭玩起这个解密的游戏来,还是轻车熟路,很快的,他便把密信内容解出来了。“五日后,寅时,援兵至。”没有任何迟疑,孙晔庭立时便相信了谢燕鸿。就像儿时,他在无人的山中失足落入坑中,谢燕鸿说一直陪他,就一直趴在旁边陪他,直到有人来救为止。如今谢燕鸿说五日后寅时有援兵,那必定是有的。现在,他要做的,就是稳定人心,守到五日后。孙晔庭吩咐道:“传令下去,为犒劳士卒,每人可预支半月粮饷,若有百姓因战事损毁房屋的,也可领粮。”永定河边,将密信传出之后,谢燕鸿心中稍定,陆少微却满是疑虑。“你怎么就确定他会听你的?”陆少微问道。谢燕鸿笃定地点点头,反问道:“五日后一定有大雨?”这回轮到陆少微笃定了,她轻松地说道:“一定有,不然我们都一起玩儿完。”那一日,长宁探知狄军烧了支援的粮草,带回了消息的同时,也带回了一支劲旅。那是孙晔庭派出去接应粮草的,被狄军截住,粮食被烧,人马也折损了将近一半,活下来的都是死里逃生的精悍骑兵。他们奉命出去接应粮草,失败而归,自然是要回城复命的,只是狄人将魏州城团团围住,想要回城无异于自投罗网。道理他们都懂,但要信任凭空冒出来的谢燕鸿,也不容易,谢燕鸿便写就密信一封,交由他们中间一人,冒死送入城中,传递给孙晔庭。长宁已将颜澄带出来的所有人带走了,前去接应援军。凭借他对地形的熟悉,以及颜、秦二人的帮助,只要能甩开伏击狄军,如无意外,应该能在五日后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