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我们离开那间是塑胶厂?”周若云明知故问。“嗯。”
“方才那个梁厂长好像听不懂你吩咐他做的事是为了工人考虑。”
“不懂也正常,梁知行是从学徒一步步干过来的,塑胶厂的一切事务能一手操持,实干型人材,而且考虑问题会从老板的角度出发,正负压排风系统、添加劳保用品,都会增加工厂开支,他不太乐意能理解。”
“他不是你的人?”
“不是,塑胶厂是合伙生意,梁知行是合伙人请的。”
“难怪。”周若云轻轻点头,“你跟合伙人的关系不太好?”
“为什么这么问?”冼耀文转脸问道。
“我看刚才你对那个梁厂长态度很一般,所以才这么想。”
“没有的事。”冼耀文摆了摆手,说道:“我跟合伙人的合作关系是这样的,合伙人投钱,我投技术,不是生产技术,笼统地说就是我要实现工厂盈利,然后就能拿到分红。”
“管理股吗?”
“性质差不多。”
冼耀文带着周若云来到一堆砖块前,捡了几块砖搭起一张凳子,他坐在凳子上,抱着周若云坐在他大腿上,然后,掏出一支雪茄和雪茄剪一起递给周若云。
“技术入股,我当然事先已经考虑过工厂的全盘计划,生产什么、该销到哪里,等等。事实上我在美国那边找了一个客户,帮对方生产一种玩具,长期合作的单子,利润也还可以,不到两年工厂就能回本,后面的货做一批就能赚一笔。”
周若云将修剪好的雪茄放进冼耀文嘴里,手往后一伸,一个打火机凭空出现在她手心,帮冼耀文点上火,她说道:“不到两年回本,这样的生意挺好呀。”
冼耀文吸了口雪茄,将雪茄搁回周若云手里,“是好生意,但刚才你也看见了,梁知行是个有想法的人,表达欲望也很强烈,这跟我目前的需求不太相符,短期内,我需要一个听吩咐做事的厂长。”
周若云将雪茄塞进冼耀文嘴里,等他吸了一口再次拿开,“你怕他威胁到你的地位?”
冼耀文淡笑道:“这个我倒不担心,只是担心他打乱我的计划。是这样的,二战结束后,西方绝大多数国家都迎来了生育高峰,1岁至3岁的小孩子很多,再过两三年,6岁以下的孩子可能会有好几亿,小孩子嘛当然要有玩具,所以……”
“未来几年玩具非常有市场?”周若云一点既透。
“是的,我注册了一家香港娃娃公司,已经在另一家塑胶厂定做一种玩具,大人小孩都能玩的,假如这个玩具在西方一炮而红,我就打算在玩具行业大干一场。”冼耀文抚了抚周若云的秀发,“你中不中意公仔?”
“中意,我买了好几个李氏公仔摆在卧室里。”
“我之前说过,老冼家不养闲人,既然你喜欢公仔,那么以后就让你负责公仔生意,我们打造一款周小姐公仔好不好?”
周若云笑着摇头,“不好,我才不要当公仔给人玩。”
“那就换个名字,你中意叫什么都行。”
周若云转了个身,双手挂住冼耀文的脖颈,“你真让我负责生意?”
“不然呢?让你吃闲饭?”冼耀文在周若云脸颊上香了一口,说道:“你不是跟我说学过几年画画,设计几个公仔不为难吧?”
周若云又喜又惊道:“我就怕我设计的公仔不受欢迎。”
“没关系,你行就直接推出你的作品,不行慢慢学,公司先推出别人的作品,等哪天你厚积薄发,一炮而红。”
“嗯。”周若云还以吧唧一声,嬉笑道:“冼先生,我接受你的邀请,成为香港娃娃的总经理。”
“你想得挺美,一上来就是总经理,不要白日做梦,你只能从实习生做起,等做出成绩,才能一步步往上爬。”
“我是大学生。”
“休学的大学生,没证书的。”
“讨厌。”周若云撅撅嘴道:“还说让我负责。”
“不要心急,做生意不是过家家,什么事都得一步一步来。”
“算你说得有道理,我就不信我升不到总经理。”周若云不服气地说道。
“嗯,我看好你。”
“哼,你继续说。”
“说什么?”冼耀文一脸嬉笑道。
“塑胶厂。”周若云在冼耀文胸口捶了一下。
“呵呵。”冼耀文淡笑一声,不再逗弄周若云,“梁知行有很多想法,但我想让他先憋着,前期我需要快活塑料给我们稳定地代工,后期等其他山寨厂成长起来,订单外放,会是更好的选择。”
“为什么?快活塑料有你的股份,分红和订单款两相抵消,成本不是比找其他工厂代工低吗?”
“这个问题,你听我讲。”冼耀文给周若云一个眼色,她了然地将雪茄塞进他嘴里,吸了一口,他不疾不徐地说道:“经过我的观察,当下香港的塑胶厂主要分两类,一类是大型塑胶厂,主要由上海过来的商人创办,中元、开达就属于这一类。
一类是山寨塑胶厂,开在唐楼或街铺,厂房面积几百呎,只有少量手摇式啤机,多以家庭模式年轻夫妻合力经营,员工以家庭成员为主,缺乏人事管理的概念,分工不甚明确,员工缺乏技术培训。
工厂主一般学历较低,知识水平有限,有的甚至没念过书,大字不识一个,绝大多数不谙英语,加上工厂规模小,没有完整的企业架构,没有独立的市场部门,普遍缺少企业管理知识。
就是有几家从山寨厂往大型厂迈进的工厂,工厂规模虽扩大,但依然采用山寨式的管理方式。
如今的洋行和庄口在塑胶业扮演着关键角色,洋行面向西方市场,庄口面向南洋市场,一件塑胶产品从工厂到消费者手里,一般要经过出口商、入口商、零售商或百货公司。
山寨厂十分依赖出口商,也就是洋行和庄口,洋行呢,一般都是洋鬼子主事,他们只对钱感兴趣,操纵和压价是常有之事。
庄口较复杂,老板有南洋阿伯、金山阿伯,也有本港的商人,人品有好有坏,因为捏着山寨厂的命根子,有些人可以说是为所欲为,碰到性子软或没什么人性的工厂主,威逼利诱纳工厂主女儿、妹妹为妾的事我听过几出,更有过分的,借老板娘谈一场快聚快散或随叫随到的恋爱。”
周若云脑子一转,顷刻间明白冼耀文说的“恋爱”是什么意思,她捶了捶冼耀文,嗔道:“不要拿这种事开玩笑,那些人太过分了。”
“过分是过分了点,但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主要责任还是在工厂主自己身上。”冼耀文没有就此话题多言,接着往下说道:“山寨厂的工厂主一般是白手起家,创业之前背景各异,有卖塑胶原料的洋行前雇员,也有塑胶厂出来单干的行街、师傅。
工厂的发展模式和特点,与工厂主的出身存在密切关系。洋行出身的工厂主市场嗅觉敏锐,在购买原料和接单方面较有优势,在生产技术上则较依赖专才。
技术出身的工厂主较擅长产品研发、机器改良,不过在购买原料和接单方面则受制于人。
这一类工厂主,一般都抱着‘力不到不为财’的理念,在创业期凡事亲力亲为,日间跑洋行、庄口求订单,晚上返厂接续生产操作,往往通宵达旦,把自己当驴使唤。”
又吸一口雪茄,冼耀文顿了片刻,继续说道:“这种死干的精神值得肯定,但工厂主不把自己当人用,更不会把工人当人,工人比老板吃得还好这种事只会发生在乡下。
过去有的小地主只要攒下一笔钱就会用来买地,积少成多,熬了大半辈子甚至几代人,总算攒了几十亩地,平时能忙得过来,自己一家人围着田地打转,起早贪黑,舍不得吃,舍不得喝。
到了农忙,咬咬牙请几个短工,自己喝稀的,让短工吃干的,干一天乏了,短工还能吃上肉,喝点小酒。
这在乡下是礼数,但凡要点脸的人家都会这么干,不然容易被人戳脊梁骨。毕竟收成属于地主家,短工只是吃上几顿,走的时候再带上二三十斤稻米、几个铜圆,又能有多少。
在城里就不一样,员工跟老板一桌子吃饭,吃一样的菜,干着跟老板一样强度的活,这对员工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恩赐,哪个员工敢惦记吃得比老板好,干得比老板少?
如果有,那就不是请员工,而是请了个老爷回来服侍。”
噗哧一声,周若云笑出声来,“你说得好好笑。”
“别笑,戏肉来了。这种工厂主肯吃苦、有韧性、能坚持,稍微有那么一点运气,工厂就会越开越大,待功成名就,大多数人能保持初心,不会走上吃喝嫖赌的歧路。
但这种人往往执拗、守旧,已被证明过助其从一文不名到家财万贯的模式,不会想着去改变,工厂规模再大,做生意的方式依然会保持原来的那套。
如果是做工艺数百年不变的行当还好,塑胶行业却不行,塑胶行业不仅技术日新月异,畅销的产品也一直在变,就像现在香港的塑胶厂主要生产简单用品为主,如水杯、奶嘴、牙刷、发梳、相架、麻将牌等。
但一些脑子比较活的工厂主已经开始琢磨生产塑胶玩具、塑胶,有的更进一步,跳过了注塑、吹塑工艺,盯上了pvc塑料薄膜,打算入手高周波机,生产文具、吹气公仔、书包、浮泡等制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