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琳,不要叫我老板,叫我冼先生就好了,你老板是阿良。”冼耀文淡笑一声,拿起一件衬衣看了起来。
受限于印技术及流行的关系,此时市面上主要是商务风的衬衣,不同厂家生产的衬衣样式大差不差,区别并不大。
冼耀文手里拿着的衬衣即是如此,粗看之下,除了胸口口袋上绣着的商标不同,金得利和好运来并没有什么区别,但细看就会发现金得利的衬衣在做工上不如好运来精细,衣领、衣摆、面门襟、底门襟、钮扣、袖口都可以看见瑕疵。
解开衬衣纽扣,敞开观察内里,看不见长线头,却能看见短线头,剪线头的工序不够严谨,可能并未单独为工序,而是包装工兼着干。
将所有的衬衣解开,统统检查一遍,冼耀文发现并不是偶然现象,十之八九都存在短线头的问题,这就透露出三个信息:剪线头非单独工序;品控不严格;包装工的工资不高,工作强度较大,做事有情绪。
再观察缝线,可以发现衣边不够平整,有细微的褶皱,走线不够紧实,因线张力不均匀,导致线松紧不稳定,断断续续有虚线现象,这就透露出两个信息:车衣女工多半是新手,对缝纫机不够熟悉,缝纫机前后倒针有虚线是多发病,老手都能上手自己调调;机修工不得力,女工自己不会调,机修工就该及时帮忙处理。
思维发散一下,大致可以判断出金得利生产车间的管理不行,从生产厂长到组/线长都得挨训;机修工工作不得力还能有的混,可能是厂里某高层的小舅子或大外甥。
也有一种可能,金得利并没有自己的工厂,而是走代工的路子,只是代工厂关系很硬,没准就是周孝赟或周孝桓的情人的弟弟或情哥哥开的。
冼耀文脑子里冒出一出凤凰男的狗血剧,主角雄心壮志,却是四处碰壁,有一个相信他终有一日会飞黄腾达的女友,为了助情郎成功,甘愿委身贵公子,并让情郎扮作自己表哥/弟,求贵公子提携。
凤凰男发愤图强,用巧计算计贵公子,夺其家产,成功之后对女友百般嫌弃,与贵公子的妹妹大婚,女友气不过,由爱生恨,再次委身另一贵公子,携大招对凤凰男展开报复……
献妻求成的故事一点都不狗血,官场多见,商场也不少见,没准周家公子真给他上演了这么一出大戏。
金得利的活太糙,不太像是周懋臣这种老江湖的手笔,更像是双商高明却缺乏实战经验的后生仔之行事做法。冼耀文想到周孝赟侵吞岑记之老辣,更倾向于相信自己的对手是周孝桓这个公子哥。
招了招手,在贴上来的戚龙雀耳边说道:“联系阿叶,让他去打听一下邓波儿和周孝桓是不是还在一起;回家一趟,问问邓波儿搬走之前,有没有周孝桓之外的男人去找过她,如果答案不够明确,去找一下林可萍,孕妇睡觉轻,大晚上容易听见一点动静。”
戚龙雀要离开之际,冼耀文又把人叫住,“查一查周孝桓的未婚妻陆雁苏是不是从美国回来了。”
他见过周孝桓几面,没看出来对方能有如此老道的手段,假如金得利背后站着的人是周孝桓,他更坚信对方身边最近出现了高人,而分析金得利的策略,他从中看见了西方商业竞争套路的影子,若真有高人,该高人多半从西天取经回来——西方商学院留过学或在西方工作多年。
假如真是陆雁苏在搅风搅雨,就比较符合他对高人“双商高明却缺乏实战经验”的判断,熟读经典商战案例,理论扎实,但没有从事过实际的管理工作,更可能对服饰行业缺乏了解,能头头是道说出各种专业词汇,却不清楚该如何落到实处。
比如品控,可能这个词从高人嘴里吐出来过,却又无法执行到位。
高人飘在天上,没接过地气,志向远大,自信和上进心十足,回港商业第一战瞄准风头正劲的冼耀文,借此向全香港发布宣言:“陆媚娘向一代商业女王陆则天前进,颤抖吧,凡人们。”
戚龙雀离开后,冼耀文指着衬衣的各种瑕疵,让欧阳佩琳记录下来,然后拿着两件衬衣来到一抹阳光斜着打进室内的窗口,先后抖了抖两件衬衣,观察阳光漫反射出的灰尘数量。
灰尘飞扬,密密麻麻,看数量至少是好运来的二十几倍,金得利的生产环境堪忧。
中华制衣的衬衣生产工序中有抖灰和晾晒,布料裁剪好后,会抖一抖布料,将浮灰、线头抖去;衬衣成型后,再抖一遍;包装之前还要拿到太阳底下晾晒几个小时,且仓库里安了水银光弧灯,对包装好的衬衣进行人工紫外线二次消毒。
这么做是考虑到衬衣经过水洗,衣领、衣袖容易变形,而绝大部分顾客会将新买的衬衣直接穿上身,经过晾晒消毒,顾客能获得更好的穿着体验,也极大降低感染皮肤病的概率。
如此贴心的考虑,冼耀文却没打算以此为卖点广而告之,只想让顾客在生活中自行发现好运来和其他品牌的差别,穿好运来,浑身舒适,穿其他品牌,身上时不时发痒,忍不住要挠一挠。
男人穿衬衣,看着有型,其实挺遭罪,只是细微的一点差别,体现出来的效果却犹如经过放大器放大,变得十分明显,顾客一定能发现好运来的诚意贴心。
好运来也好,goodluck也罢,对目标客户的定位都是相对成功的男士,这一类男士存在共性“比较有脑子,懂得思考”,默默地关心他们,却不主动说自己为他们做了什么,只是在偶然间让他们发现自己付出很多,这样的营销效果要比不断夸耀自己做得如何好更加有效。
当然,这种方式只适合高端品牌,面对普罗大众的低端品牌,还是不断推出品牌感恩歌、感恩舞,重复重复再重复的洗脑,效果来得更为直接。
毕竟猫有猫道,鼠有鼠道,猪八戒尝不出人参果,野猪吃不了细糠,见人下菜很有必要。
看着泛着白光的灰尘,冼耀文点上一支雪茄,思绪飞到高街癫狂院、佐治五世公园乱葬岗。民间所说的高街癫狂院就是域多利精神病院,日占时期那里被日军宪兵控制,建地牢为审讯华人的刑讯室,华人死亡无数,死后被埋佐治五世公园。
在民间,高街癫狂院有一丝神秘色彩,传闻颇多,各种版本都有,有一个版本接近731,说癫狂院是研究细菌武器的地方,日军经常抓人送进去做试验。由此可知,“细菌武器”之说在香港是有受众的。
如今报纸上一直在关注朝鲜战场的局势,也关注东洋因战争而带来的局势变化,每天都能看到东洋相关文章,在传媒界,普遍倾向美国会参战,而东洋将成为战争物资的供应方。
两者一结合,可以编一个特高科秘密来港挖掘日占时期所掩藏细菌武器的故事,掩藏之地就在金得利仓库的底下,而挖掘并不是一帆风顺,闻讯而来的保密局特工、澳洲特工、苏联特工和特高科在金得利仓库上演了一场大乱斗,无意中打破了一个瓶子,死伤无数,金得利衬衣被细菌武器污染。
这个故事抛出之前,需要找几个敏感体质的人去买衬衣,并当场试穿,一穿上浑身就起红疙瘩,呼吸急促,口吐白沫,马上需要急救。连续出现三四个后,故事就可以抛出了。
这一手操作下来,能宣判金得利死刑,只不过香港商人不是傻子,不会被故事唬住,很轻易就可以将矛头指向他冼耀文,手段过脏,容易被商界杯葛,他的名声有臭大街的风险。
对他而言,好运来这块牌子远远没有口碑重要,编故事的操作好像不太可取,这操作不上不下,拿来传八卦再合适不过,热度容易起来,反而人命官司只会被悄悄议论,不会形成舆论效应,对他的影响不会太大。
“这次中庸之道不太合适,只能选择两极,要么堂堂正正之师,要么果决一点把周家灭了……果决不了啊,只是商业竞争就要抄家灭族,我在别人嘴里还不成天生杀人狂了,装了这么久立下的人设还不得崩塌。”
一阵权衡,冼耀文还是维持昨天定下的“黑手段有备无患,打堂堂正正商战”的策略,敌不黑,我不黑,敌若黑,雷霆万钧。
再次拿起衬衣置于阳光下端详,他思索着灰尘的阳光用法。
思考无历日,不知何时,林醒良已站在他身边。
“先生。”
“嗯。”
“报社我已经摆平了,了差不多两万一。”
冼耀文收起手里的衬衣,扔到身前的椅背上,转脸看向林醒良,说道:“这么说,我的担心没有多余?”
“先生料事如神,有好几家报社的总编或副总编被打过招呼,只差润笔费没到位。”林醒良恭维道。
“知道是谁在出面吗?”
“没有人出面,只知道从周公馆打出的电话。”
冼耀文闻言蹙眉,“天下文人多怯懦,男盗女娼肚中藏。文人十之八九色心比天高,色胆怯如鼠,包一艘画舫,找几个曲艺精湛的卖唱女,多点钱选几个会扮学生的舞女,教会她们逢人就娇滴滴喊老师。
等把斯文用来扫地,报社的人在你面前君子坦荡荡,你下的功夫才能算是到位。周公馆不是港督府,不可能没人出面,我要知道名字。”
林醒良顺着思路心生恶计,“要不要安排人拍照?”
冼耀文轻笑道:“阿良,威逼利诱之道不能追求高利润率,反复投入产出,保持一个合理的利润率是最完美的。要挟的利润率太高,高到会死人,无本生意过于迷人,容易让人上瘾,做了一次还会惦记下一次,一次次得手,令人迷失心智,失去判断力。
殊不知,弹簧被压到极限,只要不断就会反弹,做恶事也要保持友好,本着交朋友的态度,不然,会遭到反噬。”
林醒良思虑片刻,郑重地点点头,“先生,我考虑的不够周全。”
冼耀文拍了拍林醒良的肩膀,“不要乱了方寸,也不要顾此失彼,外部市场的开拓千万不能松懈,这段时间多多辛苦,等过了这道坎,好好放松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