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辇行至宫中,皇帝精神略显倦怠,头颅低垂,恹恹欲睡。
一名宦者小心翼翼行至步辇之侧,低语道:“陛下,皇后宫人来报,几名殿下夜啼不止,欲请陛下前往……”
“不去!”
听到这话,皇帝有些迷蒙双眼顿时变得晶亮,自步辇上端坐说道:“去西池!”
一行转向,去往天子旧苑的西池,行至半途,皇帝又吩咐宦者道:“明日将皇子宫内阿婆、宫人召来,朕有话要问。”
宦者垂首应是,不敢多言。
西池位于东宫与內苑之间,乃是里许方圆的一片池塘。夜风裹着水汽吹来,皇帝精神又是一振,示意步辇稍停,下了步辇后在宫人搀扶下,他缓缓行至池塘前,恍惚间复又回到位居东宫时,麾下武士云集,一声令下,旦夕而掘此池。
当时的他,意气风发,只觉得天下无事可令他为难困顿。时至今日,步履维艰,心境已是大不相同。
他缓缓绕行过西池,宫人打着纱屏以阻拦湿冷的夜风。一直行到一座楼宇前,皇帝转身立于廊下,吩咐甲士道:“不许人靠近此地。”
廊下几名宫人跪伏迎驾,当中一名妇人体态窈窕秀美,华衫美髻,因其垂首只露侧脸,但已有扣人心弦的美态。
皇帝低头对那美姬笑语道:“宋姬起身吧,朕今日留宿你处。”
那宋姬盈盈起身,一举一动都有风情无限,伴着皇帝行入楼内,侧首吩咐宫人道:“去将陛下前日所赐云纱取来。”
皇帝行至楼内,并不坐下,等宫人奉上器具纱巾,便摆摆手说道:“都退下吧。”
楼内另有雅室,那宋姬并皇帝行入室内,亲自将宫人奉上的炭盆搬入雅室中,才盈盈走向面墙而坐的皇帝:“陛下……”
皇帝双臂微微抬起,宋姬上前小心翼翼为其除衫,当外袍脱下露出中衣时,已经可以看到中衣上星星点点血渍。那宋姬眼帘一颤,动作更加轻柔,用了大半刻钟,才将中衣系扣一一解开,旋即便露出帛布裹缚的身躯,那帛布上已有大片殷红洇出,望之令人触目惊心。
宋姬鼓起勇气以指尖轻勾帛布,旋即便听到皇帝压抑痛苦的低哼声,心中一慌便跪下颤声道:“妾失手……”
“不妨,继续吧。”
皇帝语调中亦带着一丝颤音,两手握拳抵住双膝,浑身已经绷紧。
听到这话,宋姬这才站起身来,深吸一口,动作更加轻柔将那帛布缓缓揭开,层层之下渐渐露出或红肿或青肿的皮肤,尤其自肋间至脊背一线,暗疽已经爆裂溃烂,随着皇帝的呼吸而有丝丝脓血沁出。
待布帛尽数除下,宋姬便看到那溃烂的暗疽又有继续糜烂扩大之势,心内惊惧不忍兼有:“陛下,为何不召御医……”
“住口……”
皇帝额上已经布满细密汗珠,就连呵斥都显得气力不足,语调沙哑。
宋姬银牙微咬,不敢再多言,以绢布沾温水轻轻擦拭皇帝那血肉模糊的肩背,而后才用银勺轻挑粉末弹撒于伤口上。及至再以白纱为皇帝将身躯裹紧,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时辰,整个人如虚脱一般斜靠榻上,汗水甚至已经打湿了外衫。
这时候,皇帝才缓缓起身,脸上已是苍白没有血色,擦掉嘴角因忍痛而沁出的血丝。迈步走下床榻,皇帝坐在窗前胡床上,以匕首将那些染血帛布割成细条,一条一条将之丢入炭盆之中。
看一眼榻上已是慵懒无力的佳人,皇帝说道:“近来可还有宫人侵扰你处?”
那宋姬摇了摇头,神情却有一丝晦暗。
“那就好,再有犯禁者一律杖杀。你不必担心宫内日后无法立足,等到合适时机,朕会放你出宫,另择良人,安度余生。”
“陛下,妾不敢作此想……”那宋姬听到这话,连忙拜在地上颤声道。
皇帝微微俯身将宋姬拉起,笑道:“朕非暴戾之主,岂能因功而罚,更不会虚言辜负你一妇人。夜深了,你退下吧,朕想独坐片刻。”
宋姬听到这话,缓缓行之烛火前,以金簪轻挑烛芯剪去一段分叉余烬,才悄无声息的退出了雅室。
皇帝侧躺在胡床上,以如意拨了拨炭盆中的灰烬,一如黑夜中无数双注视的眼睛。他本是君临天下的九五之尊,但是在这寒夜中,在这死寂的宫室内,却承受着世间绝无仅有的孤独。
犹记夏日里,拨马望敌酋。而今老病至,困龙犹善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