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同一个瞬间,空气中好像响起了某种隐隐的嗡鸣声。
那个声音出现的刹那,谢萦的话音戛然而止。
那一刻,她的眼中好像闪过了某种真正的戾气,少女的目光利剑一样穿过人墙,落在远处结成了法阵的僧侣们身上。
那是白马寺的一十六名高僧,每个人手中都持着雪白佛珠,仿佛对周围的喊杀和咆哮声都充耳不闻,低头默念着法咒。在他们的齐声吟诵中,一个威力巨大的法阵正在成形。
——那是与金属铸造的刀剑不同的、真正能对她造成伤害的力量。在行刑以前,官府的确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
胸腔中缓缓吐出悠长的呼吸,凶光在眼中一闪而没,那双漂亮的杏眼里,瞳孔已经无声无息地缩成了细细的竖线。
有什么冰凉的液体接二连三地砸落在脖颈,步军们抬头望去,只见刚才还晴空万里的午后,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彻底阴沉下来。
风起云聚,铅色的云层迅速遮蔽在城池的上空。少女抬起头望着天空,在几个呼吸的刹那,淅淅沥沥的小雨竟然就转为了倾盆大雨。
大雨连成一道帘幕,砸落在地时溅起无数白烟。那样的劲势太快太急,简直不似落雨,而是一条天河正在狂泻而下!
暴雨扑面而来,在这样的雨势里,官军们根本连眼睛都睁不开,更遑论看清水雾之后的景象。有人站立不稳滑倒在地,许多人接二连三被绊倒,刑台下登时乱作一团。包围圈外层,有仰倒在地的官军仰头看去,只见沉沉压下的云层之后,有雷光一闪而逝,仿佛隐隐照亮了夭矫的龙影。
同一个瞬间,十六名高僧齐齐口喷鲜血,无声无息地仆倒在地。
雨势渐歇,官军们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只见重重刀剑围困之下,那两个少年少女竟然已经不知所踪了。
*
“我们去哪里?”宁昀轻声问。
“找我哥哥,”谢萦把他的手往自己肩上拽了拽,抬头望向天际,“不远了,我不会给人疗伤,你可坚持住,别死了啊。”
洛阳城以外二十里的旷野之中,野草欣欣向荣,蔓延成一片灰褐的海,他们就在这片起伏的荒草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
那场来势汹汹的暴雨很快就风流云散了,午后的天空呈现出水洗一样的湛蓝,一望无际。
出城以后她才看清楚宁昀身上受了多重的伤,大概是受过酷刑,刚才在包围圈里又给她挡了几剑,现在连独力站直都有些吃力了,只好由她架着走。
其实谢萦倒是不介意像扛着鬼车一样把他扛在肩上,但是宁昀毕竟比她还高出半头,姿势怎么摆都有点别扭。
流着血的手被她紧紧攥着,大概不只是失血产生的幻觉,而是真的有暖意从那柔软的掌心里透出。宁昀问:“你为什么不直接飞到那里去?”
“因为我要想一下怎么跟哥哥说呢,他肯定也看见了……。”少女眉毛一耷,顿时显得有些愁眉苦脸。
劫法场这种事情,如果只是一个刀枪不入的女匪冲了进来,那说是白灯匪的同党劫人也无妨。可是在高僧们的包围之下,她既要杀死他们、又要带人脱身,便必须像在陕西那一战中一样,显露出真正的妖力了。
哥哥在洛阳花了这些工夫,前后把官府和白灯匪耍得团团转,他们本该事了拂衣去,留下人类之间互相猜疑撕咬。可是现在她在众人面前暴露了妖魔身份,哥哥这番心血就算是白费了一半。
哥哥固然不会怪她,可是这怎么想来都是自己错了。
少女唉声叹气,手指一点一点,正聚精会神地想着如何挽回损失,忽而听到旁边少年低低地问:“你为什么会来救我?”
思绪忽然被打断,谢萦顿时怒道:“省点力气别说废话了!等会万一你流血太多死了,我不是白跑一趟?”
少年听话地闭了嘴,谢萦想了想,又觉得这人受伤的确很重,万一他一松懈下来,神志一涣散就这样死了,那也不值当。便又补了一句:“我本来是要走了,不过在城头看到了他们张贴的画像,说你是白灯匪,明天就要处刑了,这才一路赶过来。”
“为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仿佛蒲公英的针,仿佛几乎要在风里逸散开来,却仿佛执拗于这个答案。
少女歪了歪头,这才从怀里取出一物,塞到他掌心里。
两块弧形的玉拼成一个完整的环形,上面结成双龙首,这样的工艺质地,是在皇家中都难得一见的稀世之珍。
廖侍郎从他身上搜走的半块,和白马寺中供奉的半块,两块血玉上闪烁着莹润的光泽,握在他流着血的掌心。
家破人亡之后,这块传家之宝与他一样流落在外,在十年后再度回到了主人的手中。
“你当我愿意出这么大风头么?”谢萦唉声叹气,“我又不傻,劫囚车可比劫法场来得容易多啦,不过谁知道你把到手的半块玉又弄丢了?我打听了半宿消息,从侍郎府拿走玉再跑到刑场,就这还差点来不及。”
“不过呢……”少女微微仰起头,一缕风拂过她鬓角的发丝,将那浅淡的香气吹到他鼻间。“既然我对你承诺过,你就一定会得到它们,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是一样。”
这一次宁昀却没有回答,谢萦等了又等,直到担心他是真的要失血昏迷了,才忍不住问道:“宁昀?”
“我不叫宁昀。”少年说,也许是因为虚弱,声音轻得几乎梦呓。
谢萦并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本能地接话道:“那你叫什么?”
“我姓兰,”他说,“我的真名是兰昀,我的父亲是曾经的礼部尚书兰永璋。”
少女微微歪着头看他,而宁昀就这样以近乎柔和的语气开口,平静地说出了自己最大的秘密。
“十年前,我父亲给泰昌皇帝进献了家传的金丹,可他服下金丹后,病情急剧恶化,不到七天便七窍流血而死,兰氏一族因此被抄家夷族,我的父母亲人都死了,只有我在那时逃了出来。”
这样清澈的一双杏眼,仿佛深湖般映着他的影子。宁昀静静望着她,轻声道:“你呢?”
“我没有姓氏,”少女耸了耸肩,既然已经在他面前显露过真身,她也不再掩饰自己和人类的不同。“我的名字就叫‘萦’,你要是在乎这个,就像我哥哥一样叫小萦好了。”
旷野绵延向无尽的远方,在遥远的天幕边仿佛有黑色的羽翼在盘旋,那是等待已久的鬼车嗅到了主人的气味,正飞向空中寻找她的踪迹。
哥哥就在那里等她。
谢萦精神一振,连怎么解释的事情都抛到了脑后,脚下步伐顿时轻快了许多。
少年的手臂被她架在肩上,紧紧交握的掌心里还有鲜血流下,那似乎是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中唯一温暖的东西。
“我能和你一起走么,小萦?”
如果她听得用心,就会分辨出他的声音里似乎含着微微的哽咽,那不是出自于痛苦,而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与幸福,以及某种正在流遍全身、刻入骨血的情绪。
“那不然呢?你以后可要出名了,不止在洛阳,全河南每座城里都会有你的通缉画像啦。”少女没心没肺地笑,“你还挺会照顾人的,我哥哥应该也不会介意路上多你一个。”
“你哥哥……”
“我哥哥叫李慕月,”提起哥哥的时候,她亮晶晶的黑眼睛里仿佛闪着光,这一刻,她看起来又像是一个被千娇百宠、无忧无虑的的小女孩了。“他脾气很好的,我从没看过他和谁吵架,不过呢,毕竟你们才刚刚认识,你还是要努力不让他讨厌你哦。”
“一定,”少年轻声说,这样的语气,仿佛曾经浑身的尖刺与戾气都收了起来,带着近乎小心翼翼的憧憬,“我会把他当作自己的兄长来尊敬侍奉。”
谢萦像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一事。”对了,”她说,“毕竟你已经是通缉犯了,以后就换回原本的姓氏也无妨,不过,名字最好还是取一个新的,毕竟我们到了别的地方,还是要文牒的。”
少年轻轻嗯了一声,而谢萦抓过他另一只手,一笔一画在他掌心写下两个字。
她微凉的手指划过他平摊的掌心,少年低头看着,轻声念道:“若珩?”
“兰若珩,这个名字怎么样?”谢萦背过手,笑吟吟地一歪头。“突然想到的。不过,听起来似乎还不错,我是没有我哥哥那么懂这些啦,如果你不喜欢,让他再帮你想一个就是了。”
少年抬头望向她,用微微颤抖的掌心轻轻包裹住她的指尖。
“我很喜欢,”他的声音低得几乎要听不见,“兰若珩……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不远处,那个微笑着向他们招手的身影已经进入视线以内。谢萦眼前一亮,朝那边开心地挥着手,又蹦又跳地喊着哥哥。
她叮嘱了少年一声别动,随即飞奔着跑了过去。那个男人张开双臂,她飞扑进哥哥的怀里,似乎在很不好意思地说着什么,而男人只是低头温柔看着妹妹,全不在意似的摸了摸她的头发,而谢萦又回头指向他的方向,拉扯着哥哥的袖子。
一缕长风过耳,兰若珩站在原地,远远凝视着那对相拥在一起的背影,阳光映在他眼底,在碧绿的眼眸中化成专注的温柔。
此后漫长的一生中他会反复回忆起那个时刻,在十七岁那一年,他曾以为那是他一生中所有幸福的起点。
崇祯五年二月十五日,他们踏上了前往北方尽头的旅途。
穿过战火纷飞的中原大地,穿过漠南蒙古辽阔的草原,在女真人的领地上,他们会见到那位通古斯部落的大萨满。
在他的铜镜中,兰若珩将会听到那个改变他们一生的预言。
外篇:人易老,梦难长(完)
———
在屁股底下压了好久好久的一章……计划了好几个月,终于写到这里了!(搓手)。
接下来就要切回现代的时间线了,古代篇的后续不会独立成章,会放在正文里讲,这也预示着本文将从走近科学开始正式转进情感纠纷调解室(。
*
另外,虽然我感觉已经在各种细节里暗示得很明显了,不过可能隔得太久了,以防有人不记得还是稍微提示一下(啊总感觉这种话不应该自己来说,捂脸……),在巧诈16里暗示过,兰爹的金丹本身没有问题,是被哥哥换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