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栾公义,心下苦涩又无奈。
这下可好,别说谋生,今日能不能活着离开都是问题。就在她担心自己项上人头会不保的时候,栾信眸光认真看着她的脸,不知何故发出一声喟叹:【你叫什么?】
她道:【苗讷。】
栾信又问:【有字?】
因为女子能修炼还是近几年的事情,大多父母给女儿取名会偏向“贤良淑德”的风格,苗讷的名字一听就不属于这个范围。栾信有心了解苗讷,便僭越多问了一句。
苗讷坦白道:【字希敏。】
栾信:【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
苗讷见栾信对自己没有喊打喊杀的意思,紧绷的心弦略微放松,面颊悄然浮现一片尴尬羞红:【嗯,就是上学的时候过于顽皮了,几次三番给夫子惹麻烦,所以取字的时候,夫子特地向院长帮我要了这名字。】
苗讷口中的院长不是旁人,正是宁燕。
陇舞郡时期,宁燕的重心工作就是建设、完善官方书院的规章制度和教学方式。苗讷不是第一批学生,但也是这个时期入学的。彼时的她心中还揣着怨恨,认为家中变故都是强盗沈棠害的。父亲的死亡、族人的离散、母亲的眼泪、她的寄人篱下,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那个姓沈的人造成的。她虽年幼无知,但也知道不能暴露身份,更不能被人知道真实身份。
宁院长是沈幼梨的属臣。
因此,在其他学生都仰慕宁院长,抓住一切机会往她身边凑的时候,苗讷只能压抑想靠近的冲动,每次都远远看着。一来二去,宁燕也发现这个特殊的小姑娘,误以为苗讷性格不合群,叮嘱授课夫子多关照苗讷。
学院实行寄宿制。
苗讷每隔一月才能看到家人。
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她逐渐被同龄人影响,跟她们玩一块儿,暂时将仇恨警惕忘到脑后。宁院长从不将学生当孩子看待,而是将她们当成未来的文心文士/武胆武者看待,除了文化学习和修炼指点,每隔一段时间还会安排各种奇怪的任务,包括但不限于下乡耕地、军营操练、巡逻守城、经营生意,偶尔还会指定内容让他们写感想。
苗讷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寻觅乞丐。
规定要找到三个年龄段的乞丐,老少中三代,深入了解他们为何行乞,了解行乞背后的根由。倘若学生是治所官吏该如何帮扶。
苗讷的作业非常敷衍。
她认为乞丐行乞是因为懒!
手脚完好的人若是不懒,做什么不行?
有地就去种地,没有地就去开荒。
结果,苗讷获得学业生涯第一个丁等评价,不及格。挨了夫子十道戒尺,又在烈阳底下打坐暴晒三个时辰。她那时还没修炼出文气,体格不好,那天差点中暑昏迷。
第二日,夫子帮她告了假。
亲自带着苗讷重写作业。
其他学生只要找到三个符合条件的乞丐,她要找三十个,甚至还要剥掉身上的学生装束当乞丐,体验行乞的滋味。苗讷起初不服气,待她在乞丐窝待了几日,听那些乞丐闲聊,她才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这些乞丐,有不少受过苗氏与其家仆迫害。
田地被强买强卖,无田可耕。
开垦的荒田被强占,投诉无门。
丈夫被做局,或沾染赌博,或借了印子钱利滚利,家中父母被气死,妻女被强拉去变卖。听这些乞丐说,以前附近都是乞丐。他们拉帮结派才能守住地盘不被抢走。
最近两年乞丐越来越少。
苗讷以为乞丐被打杀,暗中处理掉了。
在她认知中,乞丐或许不算人。
孰料,乞丐们却说那些乞丐被官署改造了,有些聪明的去学手艺,肯吃苦的分到了田地,蒙冤的陆续得到了公道……他们再等等,说不定好日子也要轮到他们了呢。
苗讷的三观在这段时间被破坏彻底。
以往认知与现实产生巨大冲突。
当她知道世上有这么多人的血泪都与她的姓氏相关,强烈的逃避情绪涌上心头。她试图自欺欺人,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假的,骗人的……夫子不知真相,还以为苗讷反常是因为过于偏激的教育方式。夫子动了恻隐之心,软下态度。苗讷在她与同窗陪伴下度过重塑期。
【倘若犯错,还能求人原谅吗?】
夫子道:【有错能改,善莫大焉。】
苗讷的眼睛又有了光芒。
待心中郁气散尽,她摒弃以前的规矩礼仪,追求随性随心,有意识剥离以往的生活习惯。只是一下子放开天性太猛了,苗讷几乎成了那一届最顽皮的学生,让夫子好一顿头疼。夫子向院长求了“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也是希望她可以约束一下性格。
只可惜,苗讷辜负了夫子期待。
作为优秀学生中途肄业,当游侠到处跑。
夫子以为她是受了情伤才无心学业,实际上苗讷是不敢继续念下去。同窗最理想的去处就是入仕,毕业之后顺从安排去各地任职,苗讷不行。光是审核背景这一关就过不去,她不想入仕,只想深入民间去仗剑行侠。
只盼杀尽天下不平事,除恶务尽!
替自己,替苗氏,赎罪一二。
没有闯荡江湖经验,早年吃了不少苦头。
现在混成老油条,一封母亲病危家书不得不回来,外祖父前年病逝,她作为母亲唯一骨血要成为能让母亲依靠的顶梁柱。想要成为顶梁柱,明面上要有个稳定收入的营生。
此举直接导致自己身份暴露。
栾信态度温和得过分:【我看过你在学院的成绩,相当不错,为何中途肄业?】
苗讷对这个回答保持缄默。
栾信也不图她回答。
【苗淑,也算是我学生。】
苗讷面露一瞬诧异。
她隐约记得苗淑,后者是个骄傲到目中无人的人,性格执拗又容易偏激,即便是跟族中姐妹相处也习惯性用高傲姿态待人。苗讷想象不到栾信跟她居然有师徒之名。
【只要你没有恶意,暂且留在府上吧。】栾信没有喊人杀了苗讷,也没将她叉出去,还道,【我不是一个合格的老师,对她也没尽到师长责任,白白承了虚名。时移世易,不曾想你会成为小女的启蒙夫子,也是冥冥中的缘分。唉,也罢。这几日我休沐,若你有文士之道方面的疑惑,可以找我帮忙。】
【你怎么知道……】
作为肄业生,苗讷在文士之道方面的了解有限,也没书院夫子帮自己解惑,只能自己琢磨修炼。栾信若没骗她,那真帮了大忙!
她的修炼在栾信纠正下少走了弯路。
征求苗讷意见后,栾信又将她举荐给了沈棠。这也是苗讷首次近距离看到家族大仇人。虽是仇人,苗讷对她却没有恨意。在外漂泊的这些年,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苗氏做错了什么,哪怕苗氏行为搁在这个世道算常见。
但,常见的就一定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