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离紧抿着唇,没有作声。
于是新盟主的提议不了了之,这场大比最终竟是以潦草收了场。
江湖众人转眼散净了,归云山庄的人也离开了演武场,只剩江兰泽执拗地不肯走,江仲越也不多劝,任由他独自呆着。
他手脚还有些发软,狼狈地半翻半爬着上了擂台,站在了正中,他远望见庄内建筑间露出的雪白丧饰,还能嗅见空气中流动的香烛味道,这是他父亲逝世的第十日,而他一败涂地,让归云山庄跌落下了天下第一,山河盟易于他人之手。
江兰泽忽地站不住了,脱力再次跪倒,通红的眼眶滚出泪来,打落在擂台上一个个晶莹的圆痕,他捂住了脸,额头重重地抵在了沾满尘土足迹的木板上,声音闷在喉咙里,便是哭也哭得不痛快,好似被完全压垮了,再也承受不了什么。
冬季里的日头冷漠,半沉云后,天色暗得很早,戚朝夕与江离站在院墙的阴影下,遥遥望去,江兰泽几乎缩成了一点模糊的黑影。
江离朝擂台走去,戚朝夕一把扯住了他的手,低声道:“我知道你担心他,但眼下时候不对,只怕他要迁怒于你,还是待他冷静了再说吧。”
江离摇了摇头,道:“我知道。”
戚朝夕无奈,只好陪他一起走上前去。
到了近处,江离纵身跃上了擂台,落地轻盈,几乎没发出一丝声响,江兰泽已察觉到了有人,却没抬头理会,只顾闷声掉着眼泪。
江离在旁边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才道:“你最后用的那一招‘云山雾绕’很好。”
呜咽的哭声突然噎住,江兰泽肩头颤抖了起来,咬牙恨道:“那又有什么用,我不还是输了!”
江离道:“我曾听父亲说,你父亲在你这个年纪时,也是这一招使得最好。”
“……”江兰泽身形剧震,缓缓地抬起头来,他脸上泪痕斑驳,却又有两道清亮的泪水无声滑落,他嘴唇颤抖着,喉头哽塞,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江离低声道:“孟思凡武功远高于你,你今日能划破他的衣衫,来日必定能胜过他。”
“可是……可是晚了啊!我已经输了,来不及了,已经太晚了啊!”江兰泽不住地摇头,泣不成声。
江离还未回答,却听戚朝夕笑道:“少庄主,你今年才十八岁,即便是你父亲赢得盟主之位时,也已经二十有五了,你的一切刚刚开始,有什么会晚到无可挽回呢?”
江兰泽闻言一滞,整个人怔怔的,连哭也忘记了,他转头瞧瞧擂台下的戚朝夕,又瞧瞧眼前的江离,胸中无限酸胀难忍,情不自禁地起身扑住了江离,将哭花的脸埋在了他的肩上,哽咽叫道:“哥哥……”
江离猝不及防被他抱住,听到这一声喊,瞬间无措地不知该如何应对了,只得僵着半边身子,求救似的看向台下。
戚朝夕禁不住笑了起来,抬眼只瞧着他,并不讲话。
江离倒好似从这一眼里感悟了什么,拘谨地抬起手,轻轻拍了江兰泽的后背,应了一声:“嗯。”
只这一声,彻底摧垮了江兰泽的心防,他用力抱着江离,终于放声大哭了起来。
第87章 [第八十六章]
后来天色愈晚,江兰泽被领回了江离的房中,他胸中积郁的委屈悲痛一下子倾吐而出,哭累了便迷迷糊糊地歪在床上睡了过去。
江离把棉被从江兰泽身底下扯出一半,将他整个严实地裹成了一团,看他睡得熟了,眉头在梦中舒展开,总算放下了心。绕过屏风走到外间时,戚朝夕正慢慢地剪着烛芯,火光映落在眉心,而后他抬眸带笑地瞧来,火光便跃动在了他眼底。
“你还真有做哥哥的样子。”戚朝夕道。
“没有,我不会照顾人,也不会安慰人。”江离挨在他旁边坐下,仍不大适应的模样,道,“没有你会。”
“这世上的花言巧语并不稀罕,干净的真心话才珍贵。”戚朝夕放下烛剪,笑道,“还要纠正你一点,我从不照顾人,只有你是意外。”
江离轻轻弯了唇角,“嗯”了一声。
“既然他睡在你这儿了,那你去我房里睡?”戚朝夕问。
“好。”江离回头望了望屏风后隐约的影子,道,“不过再等一会儿吧。”
戚朝夕自然没有异议,拉过了江离的手,摊开来仔细端详。他白日里一直为归云山庄紧绷着,攥住的手几乎没有放松过,但此刻,掌心刻下的指印也消退得全无痕迹了。戚朝夕瞧了一会儿,忽然低声道:“江离,我问你一个问题。”
“嗯?”
“真的丝毫不后悔吗?”
“什么?”江离莫名。
“为了守住《长生诀》而放弃了归云山庄,让江老盟主一手创建的山河盟落成了他人的,牺牲这么多,可没人会知道,更没人会感激,真的值得吗?”戚朝夕问。
江离认真想了想,道:“山河盟并不是属于归云山庄的,否则祖父不会定下三家共审的规矩。”
戚朝夕微微一怔。
只听江离继续道:“父亲曾与我说,当年号召各大门派围剿七杀门时,祖父一定不是全江湖最厉害的那个人物,但只有他在为此奔走游说,不计后果,所以之后各门派赠来的石碑上,写的不是‘持剑正道’,而是‘持心正道’。”
“……”戚朝夕一时无言,陷入了思索。
江离看着他的眼睛,又道:“你先前说,‘侠’字不值得,真正沾染上的人要遭殃,就像程居闲和秦征都落不得好下场,我一直在想要怎么回答你。”
戚朝夕问:“那你现下想出回答了?”
“也不算是。”江离顿了一下,才道,“我只是觉得,哪怕你提前告诉了他们将会面临的结局,程居闲还是会信守承诺,去西域寻找友人的妻儿,秦征仍然不会对身陷般若教的陈长风不管不顾。守心而定,不因外物动摇,这也正是不疑剑取名的涵义。”
因为怕吵醒江兰泽,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江离这话轻而坚定,冰凌坠地似的,字字有声。
戚朝夕下意识觉着这种‘不疑’实在太傻,可话到了嘴边,竟说不出口,沉吟半晌,只有烛火微微地颤,映得他神情莫测,末了,他轻轻地笑了一下,只道:“我明白了。”
他这一声笑,引得江离心头一动,又说不清什么缘由,便低了眼,回握住了戚朝夕的手,十指交扣,掌心的温热相贴,两人一时静了片刻。
寒风摧得院里枯树瑟瑟发响,房外忽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有人叩门,恭敬问道:“江少侠,可睡下了吗?”
江离起身去开门,门外躬身站着江万里,手提了一盏烛火幽黄的灯笼,朝他笑道:“江仲越师伯请你往祠堂去一趟,请跟我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