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瀚对黄幺说:“离城较远的民居,挨家挨户去敲门,让难民跟他们合住一屋。房租钱给足,我们来出钱租房,任何闹事的都抓起来。”
黄幺立即带兵行动,其实真正做事的,是随军的宣教官们。
城楼之上,士绅和乡勇正在观察敌情。
周瑞旭疑惑道:“贼寇在作甚?”
李淳安看了一阵,叹气说:“在安置百姓。”
众皆无语,还有点良心的,都感觉脸上臊得慌。
这些反贼正在安置的百姓,正是被他们赶出城的。可不如此又不行,几十个士绅,全是大地主,家人就是一大堆,还有无数钱粮财货。
不把百姓赶出城,他们又该住哪儿?
很多士绅还觉委屈呢,以前都住华屋大宅,如今只能住普通民居。而且为了储存带来的粮食,许多屋子都堆满了,必须两三个人住一屋,多么遭罪糟心的日子啊。
周瑞豹此刻茫然迷惑,他真是一个好官,为了赈济四川灾民,他把乌纱帽都丢了。
夜袭屠杀佃户,也不是他出的主意。群情激奋之下,周瑞豹只能从众,但真的杀人见血,他又完全丧失理智,亲手杀了不少农民。
杀完回城,周瑞豹又冷静下来,连续好几夜睡不安生。
他内心煎熬到憔悴,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眼下贼寇竟然安置百姓,周瑞豹瞬间三观炸裂,不晓得这个世道怎么了。
胡正松面色狰狞,握着剑柄说:“周兄,贼寇竟然敢分兵,还散入大街小巷,何不趁机出城突袭?”
周瑞旭摇头道:“守城为上,咱们钱粮充足,可以撑到巡抚带兵救援。”
城外虽然有些混乱,但很快被士卒弹压下来。
有宣教官劝导,又给足了房租,城外居民也愿意腾出屋子,让城里的难民跟他们合住。
一切竟然变得井然有序,那些有屋可住的难民,许多自发投靠赵瀚,拿着简易武器打算协助攻城。他们不为别的,只为杀进城里,夺回自己的房屋,杀死那些混账王八蛋!
见到百姓主动投军,周瑞豹彻底心灰意冷,他已经搞不清楚,自己这些日子究竟在干啥。
失魂落魄回到家里,那是一栋普通小院,如今已被周瑞豹霸占。
东厢几间屋子,全都堆放着钱粮财货,那是周家几代人的积蓄。还有几个心腹家奴,没有出去守城,此刻全都在看家护院。
“豹儿,贼寇真要攻城了?”周母在丫鬟的搀扶下,满脸惊恐的来到院中。
周瑞豹安慰道:“母亲莫慌,贼寇打不进来。”
说了一阵,周瑞豹回到卧房,屏退丫鬟小厮,独自枯坐发呆。
周瑞豹喃喃自语:“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这是文天祥的《绝命词》。
周瑞豹凄苦一笑:“庶几无愧乎?庶几无愧乎?”
周瑞豹觉得暴民是不对的,不该抢夺地主的田产。同时,也觉得士绅们不对,不该霸占居民房屋。更后悔夜袭屠杀农民,而且自己还杀红眼,此后无时无刻不在煎熬中度过。
什么都不对,但哪里又是对的?
周瑞豹突然研墨提笔,写下了一封遗书,主要叮嘱亲弟弟照顾家人。
然后,他解下腰带,就此悬梁自尽。
自三观崩溃之后,周瑞豹早已心死,之前活着的不过是行尸走肉。
翌日,城外。
赵瀚使用半强迫手段,劝离城墙较近的居民,赔偿他们钱粮之后,让居民搬走再拆屋。
眼见反贼在拆房子,显然是准备攻城了,城上的士绅和乡勇更加惊惧。
但是,他们还是不敢出城袭杀,只投落滚石和滚木,延缓反贼的拆屋举动。
士绅们吵成一团,有的说要坚守,有的说要夜袭,有的说直接杀出去。他们领头的人太多,没谁镇得住场面,甚至为防守哪段城墙而争执不休——赵瀚围三缺一,都想防守缺出的那段城墙。
夜晚。
李穆生苦苦劝道:“兄长,这县城守不下去了,等反贼拆完城下民居,就会打造攻城器械。李巡抚的援兵,怕是明年才能来,咱们的乡勇又顶什么事?开门献城吧,叔祖是反贼的大官,这反贼像是能成事的。咱们都去从贼,今后少不得荣华富贵。”
“你爹是吏部文选司主事,”李淳安冷笑道,“如此要职,你敢从贼?”
李穆生低声说:“这里可是全族的性命,只能……只能对不起爹了。”突然,李穆生又激动起来,“我去年就派家奴去京城,也写信请求江西巡按御史,可朝廷都没把赵贼当回事啊。朝廷要是早早重视起来,赵贼哪能做大到这般?”
李淳安讽刺道:“你不要爹,我还要爹呢,我爹是大理寺丞!”
李穆生反讽道:“你眼里只有爹,就没有母亲和祖母?一旦反贼破城,必然阖家身死,举族灭亡!这些乡勇能守城吗?贼兵还没攻打,一个个就吓得半死。再说了,那天夜袭各村,咱们的船跑散了,被江水冲到下游,一个农民都没杀。咱们手里没沾血,又有献城大功,还有叔祖是反贼大官,今后肯定被赵贼重用的!”
“我再想想。”李淳安也很纠结,到底是该要亲爹,还是要母亲和祖母。当然,还有自己的性命。
“还想些什么?”李穆生急道,“再拖下去,反贼就要攻城了,到时候举族尽灭!”
李淳安被说得脑壳疼,犹豫良久跺脚道:“罢了,罢了!”
为了族人,爹你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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