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仲夔起身作揖,二人连忙回礼,碍于费元禄在场,也不便过多交流。
费如饴还在犯浑,扯着自己的衣服说:“祖父,此服色彩绚丽,染色都贵得很呢,寻常染坊都做不出来。你若多看孙儿穿几天,定然就觉得顺眼了。”
费元禄难忍怒火,低吼道:“混账东西,这黄色紫色,是你能穿的吗?”
费如饴轻摇折扇,笑着说:“天高皇帝远,官府都不管的,祖父就不用操心了。”
“还有,”费元禄指着孙子的脑袋,“你这发簪怎么回事?别的不学,竟学妇人装扮!”
费如饴解释说:“祖父误会了,此非妇人装扮,乃苏州时髦之装扮也。”
时尚,指流行风尚。
时髦,指新锐才俊。
费元禄憋不住火,厉声咆哮:“苏州,妖孽之地!”
费如饴嘀咕道:“祖父书房的钟表,似也是苏州所产。”
“闭嘴!”
费元禄呼吸急促,好歹没有当场气死。
赵瀚眺望窗外,抿嘴憋笑。
郑仲夔低头看杂志,他已经看到第二版块“辽东论”。
“辽东论”属于专栏系列文章,作者署名“辽东匹夫”。第一期不讲大道理,只介绍辽东鞑子的由来,从李成梁攻打王杲开始,逐条驳斥努尔哈赤的“七大恨”。
郑仲夔跟大部分明人一样,并不清楚辽东鞑子的来历,读完这篇文章总算有了清晰脉络。
他想结交“辽东匹夫”!
“嗙!”
却是费元禄忍不住动手,一个盘子砸出,竟把孙子的额头砸破,然后盘子撞墙四分五裂。
费如饴去摸额头,发现已经流血,顿时惊呼:“要破相了!”
费元禄大吼:“滚回家去闭门思过!”
费如饴飞快跑出雅间,却不是回家思过,而是找大夫治伤,害怕漂亮额头留下疤痕。
费元禄余怒未消,指着赵瀚:“你区区一童生,安敢自称赵子?”
赵瀚一脸无辜,回答道:“山长,学生并未自称赵子,文章的署名是赵子曰。”
“有何区别?”费元禄质问。
赵瀚解释说:“若署名赵子,便是僭越圣贤。若署名赵子曰,则是思慕圣贤。学生本姓赵,子曰出自《论语》,两者连在一起,表明学生以《论语》为尊,时刻牢记孔夫子之言。”
费元禄气得发笑:“强词夺理,好个牙尖嘴利的童生。那你且说说,为何违背儒家纲常,写什么‘天下之人,生而平等’?”
“文章里已经讲得很明白,既然山长还要问,恐怕书院的诸多同学也有疑问,”赵瀚面带贼笑,“不如这样,学生把《鹅湖旬刊》带去书院,让同学们都看看,有什么疑问也记下来。咱们约个日子,学生前往含珠山,接受诸多先生和同学的质询。”
正在看杂志的郑仲夔,突然抬头望着赵瀚,心想这小子的胆儿可真肥。
这是要舌战群儒,把思想传到含珠山,把杂志也卖到含珠山,顺便再闯出偌大的名声。
费元禄似乎想起什么,愤怒的表情消失,取而代之微笑:“好胆,我便成全你,就看你是否受得住!”
“三日之后如何?”赵瀚选定日期。
“可以,”费元禄再次提醒,“无论辩论是胜是负,你都免不了千夫所指,成为众矢之的。你可清楚?”
赵瀚拱手道:“固所愿也。”
明代中晚期,不怕离经叛道。
在千夫所指的同时,也会有无数人仰慕,王艮、李贽当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李贽被捕入狱,宣传新锐思想只是由头,真正原因有三个:
第一,李贽写文章攻击耿定向。他曾在耿家的私塾做老师,而且是被耿定理邀请的,也不知如何就跟耿家闹翻了。
第二,冯应京是李贽的粉丝,粉丝数次求见偶像,李贽都不愿意见他,只因此人的名声不好。从此,冯应京怀恨在心,从迷弟转化为黑粉。
第三,李贽晚年跟利玛窦走得很近,吸收了大量基督教思想,因此跟许多士人闹得很僵。
于是,耿定向的门生,冯应京,东林党(当时还未结党),三方联合起来迫害李贽入狱。
即便如此,万历皇帝也没想拿他怎样,只是下令把李贽押解回乡。李贽不愿回老家丢脸,又因年老多病,怕在押回福建的途中病死,干脆直接在狱中自杀了。
有李贽的前车之鉴,赵瀚尽量不搞定点攻击,开地图炮都比得罪小人更安全。
却说费元禄离开酒楼,已然怒火全消,高高兴兴前往县城迎接大佬。他要借着这次机会,为含珠书院扬名立万,给那位大佬留下深刻印象。
在费元禄眼中,辩论的胜负无所谓,赵瀚也只是个工具人。
对赵瀚而言,费元禄同样是工具人。
互相利用,只为扬名,谁管他礼教纲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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