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955章 天神难庇,蕃主出逃积鱼城赞普行宫中,随着钦陵横刀自刎,原本略显嘈杂的场景霎时间鸦雀无声,吐蕃君臣们、包括那些刚才强谏赞普重新启用钦陵的少壮将领们,全都惊愕当场。
过了好一会儿,赞普才陡地脸色大变,浑身煞气弥漫,持刀向下冲来,行至钦陵尸前,挥刀便劈砍下去:“狗贼、狗贼!加布河谷的贱种,怎么敢!竟敢辱我逆我!我还未下令,你竟敢自己取死……”
赞普状若疯魔,全然不理会钦陵已是气绝,手中的佩刀不断劈砍下去。钦陵本就是布衣入见,身体乏甚防护,而赞普本身壮年勇健,佩刀自是锋锐无比,盛怒之下挥刀劈下,钦陵这尸体霎时间便被劈砍得血肉狼藉,甚至就连四肢都遭到了肢解,抛洒在尸身四周。
周遭众人眼见这血腥一幕,不免又是倒抽一口凉气,许多人干脆闭上了眼、或是将视线转向别处,不忍再看这惨绝人寰的画面。
在场这些人,特别是那些中下层的将士们,对于钦陵的复出是满怀期待。虽然钦陵态度决然的横刀自刎、不愿再为吐蕃效力,让他们倍感震惊与失望,但现在人都已经死了,赞普仍然如此残忍的戕害其尸身,又激发起众人心中些许怜悯与同情。
不过这些人也是无法代入赞普的视角,不能深刻体会赞普对钦陵的那种复杂情怀。
对赞普而言,钦陵自然是他执掌大权的一大障碍,心中充满了警惕与怨恨。但除此之外,钦陵又是他生命中从通晓人事开始便耸立的一座大山,虽然给他带来了无尽的压力,但同时也给他施以庇护,保护着他从一个稚童成长为一个壮年王者。
人无论身份贵贱,生命中总有一些重要的角色不可或缺,比如父亲。特别是在吐蕃波诡云谲的权力角斗场中,如果没有一个强力的庇护,哪怕是血脉尊贵如赞普,只怕也很难顺利的成长起来。
赞普亲缘浅薄,冲幼之年父亲便一命呜呼,为了活命并顺利继承赞普之位,被送入噶尔家大营生活了数年之久,一直等到承风岭一战,钦陵再次挫败唐军进攻青海的尝试之后,赞普才得以公开身份,返回逻娑城继承大位。
而在这几年时间里,钦陵就承担了一个类似父亲的保护人角色。那时的赞普因为年幼,未必能对所有的相处细节都记忆深刻,但童年的经历却能对一个人的性格形成带来深刻的影响,乃至于会影响人的一生。
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赞普不再是那个托庇于钦陵的稚童,但幼年时的这一段经历仍然让他感触颇生。也正因此,当他感觉到钦陵的存在已经成为他执掌大权的障碍时,他心中对于钦陵所滋生出的怨恨也就加倍的浓烈。
当我少年懵懂时,明明是你握着我的手,告诉我祖辈的事迹是如何的辉煌雄大,教诲我一定要努力成长、继承伟大遗志,带领吐蕃走向更大的辉煌!
可是,为什么你又要背叛我,要站在我的对立面,阻挠我走向伟大的步伐?原来这一切都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所有的关怀保护都是虚情假意,你见到了我的稚嫩软弱,并且从不认为我会有能力超越你。
当自以为是的真心只是一场玩弄,心中的羞恼怒火便不可遏制,极端的愤怒要么会让人就此消沉、一蹶不振,要么会让人竭斯底里、不顾一切的逆反报复。
在经过自身的思考,加上国中群臣的煽风点火之下,赞普的心境自然而然的流于后者。钦陵于他而言不只是国中一个权臣,更是他人生中一个梦魇,唯有干掉钦陵,他才能相信自己是强大的,也能向世人宣告他的强大!
可是当他自以为已经完全掌控住钦陵、其人生死只在自己一念之间的时候,却万万没有想到,钦陵居然会选择主动结束自己的生命,让他彻底的失去亲手了结这一宿敌、酣畅淋漓的快感。
除此之外,钦陵临死前那一番决绝的宣言、宁死都不愿再为他效力的背叛,更让他早被层层记忆所掩埋的、幼年时代的软弱彷徨再次翻新出来,涌上心头。
钦陵对他而言,不只是一个魔障,同时也是记忆深处安全感的来源。他之所以迟迟都不处决钦陵,除了稳定军心、让钦陵亲眼见证他战胜唐军的强大辉煌之外,还有一层羞于启齿的因素,那就是即便他不能力胜,还有钦陵可以托底、扭转局面。
也正因此,当一干少壮将领们入此强谏的时候,他便顺水推舟的答应下来,也是源于内心深处的安全感诉求在作祟。
虽然就连赞普自己都未必说得清楚、或者不愿承认,但各种情愫交杂之下,钦陵的自刎而亡是他绝不愿意接受的一个局面。他宁愿相信钦陵是被自己乱刀砍死,通过这种竭斯底里的爆发去抵消心中那份众叛亲离的惶恐。
赞普的癫狂,让人不敢直视。特别那些请求钦陵复出的少壮将领们,心中的纠结与焦灼更是让他们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完全不知道该要如何收拾这一惨剧。
“赞普息怒,赞普息怒啊!噶尔钦陵确是罪该万死,不值得再为这逆贼损伤肝气!今几十万唐军列阵城外,噶尔家贼卒更是傍城设营,急需处理啊……”
就在群众惊恐、不知该要如何的时候,一道苍老身影冲了出来,上前将赞普紧紧的拦腰抱住,口中不断的吼叫劝解,正是多日来龟缩躲避的韦乞力徐。
韦乞力徐之所以此际出现,也是因为听说此间变故,担心钦陵再次获得赞普的信任与托付,所以才匆匆来到行宫,恰好看到了钦陵横刀自刎。
虽然韦乞力徐对此也是震惊不已,并隐隐有一丝窃喜生出,但心里也明白眼下并非幸灾乐祸的好时候。钦陵在蕃国影响巨大,无论其人有无权柄,一旦如此身死,也一定会给蕃军带来巨大的震荡,更不要说眼下强敌在侧、噶尔家军伍更直驻城边,稍有应对疏忽,便可能大厦坍塌。
听到韦乞力徐声嘶力竭的呼喊,赞普也终于恢复了一丝理智,顿足下来,看着钦陵那惨被乱刀肢解的狼狈尸身,眼中流露出一丝迷茫,似乎不相信这是自己做的。
“将、将……咳……”
赞普张开口,嗓音却是沙哑不清,低咳了几声后,才又厉声说道:“速取毡毯过来,覆盖这逆贼污秽血肉,不准遗漏丝毫!”
卫军们听到这话,忙不迭依言而行。
“钦陵、钦陵叛我,他、他竟……乞力徐,眼下又该怎么办?”
赞普如烫手一般陡地抛掉手中沾满血污的佩刀,旋即便保住韦乞力徐的肩膀涩声说道,眼底甚至隐有水汽集聚。
韦乞力徐这会儿其实也有些慌,但毕竟是一个历经大事的老狐狸,思绪混乱中还是抓住了几条重要线索:“钦陵负国自戕,一定是早有预谋。噶尔家部伍回撤,也绝非忠良,必须即刻制裁,以免更生大祸!赞普宜速遣精锐,持此贼首示于噶尔家卒众,震慑群情,瓦解军势!”
韦乞力徐虽然已经意识到城外噶尔家部伍是心腹大患,却仍没有想到噶尔家已经与唐军勾结深刻,下意识觉得噶尔家族众一旦知道钦陵已死、必然会陷入到群龙无首的混乱之中。
赞普听到这话,先是不知所谓的摇了摇头,心中竟生出一丝不舍,但很快便摒弃这些杂念,接着便又说道:“还有呢?噶尔家余孽只是小患,城外的唐军、唐军已经前后夹击,他们、他们必会趁乱攻来!”
听到赞普这个问题,韦乞力徐先是欲言又止,但犹豫片刻后还是说道:“议和!唯今之计,唯有议和,赞普需遣亲贵尚秋桑出城前往唐营,告请休戈……”
事态发展到这一步,在韦乞力徐看来,休戈罢战是最好的选择。此际已是军心动荡,但积鱼城仍有坚固城防,城外的几万仆从军还可稍作维持,蕃军颓败之势尚未完全显露,正是势弱议和的好时机,即便议和不成,往来谈判的过程也能争取到些许喘息之机。
当然,时至此刻,韦乞力徐也仍没有放弃门户私计,他所选荐的桑秋桑作为赞普舅族,同时也是后藏权贵们的代表人物,是王母没庐氏身边势力的重要成员。此际选派出使,等同于将之放弃牺牲掉。
赞普眼下虽然乏甚定计,但听到要让他向唐军低头认输,仍是下意识的心生抵触。可是没等到他有所决定,旋即异变又生,有守军士卒仓皇入告:“噶尔家部伍突然发难作乱,赞婆率军攻抢西城门。”
“奸贼果然、果然是早有预谋!”
赞普听到这汇报后,神情稍露惶恐,旋即就转为狰狞,转身挥臂掀开刚才下令覆盖钦陵尸身的毡布,直从血污中抓起钦陵的首级,甩手丢在身侧王卫将领手中并怒吼道:“持此贼首,扑杀噶尔家余孽,一个不留!剩余贼奴血肉,饲我鹰狼,我要让噶尔家贼子血肉无存!”
随着赞普一声令下,行宫周围的王卫将士们分兵出来,直沿城中兵道向西城门冲杀而去。
可是这一路人马刚刚分出,城外便又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鼓角轰鸣声,显然是对面的唐军也抓住这一机会,开始向积鱼城发动起猛烈的进攻。
“加布贱奴方一发难,城外唐军便群起攻来,必是深刻勾结。如此奸恶构计,岂有半分邀和心肠?”
听到唐军进攻的鼓号,赞普脸色又是一变,指着方才进言的韦乞力徐怒吼道:“韦某胆怯如鼠、畏敌如虎,不敢为国披甲争胜,反而欲损王威、自谋退路,实在可恨!来人,给我将这庸臣拿下!”
唐军与噶尔家时机配合的如此精妙,有所勾结已是显而易见的事实。韦乞力徐所提出的求和拖延之计自然也就没有了实施的余地,毕竟唐军主将只要不是傻子,便绝对不会放弃这一难得的机会。
“臣冤枉、臣冤枉啊!臣只是没有料到噶尔家阴谋如此深刻,绝无折损王威求安的邪念啊……”
韦乞力徐这会儿也是慌了神,眼下情景的确是他智力不及,可是赞普却根本不给他再作辩解的机会,直接喝令军卒将这老臣擒下、投入行宫黑牢之中。
等到韦乞力徐被拖走,赞普又从亲卫手中抓过一柄战刀握在手中。
唐军的鼓令声浪虽然直灌耳膜,但他脸上却全无惧色,举起手中战刀遥指天空,口中慨然说道:“我乃高原的圣主、吐蕃的君王,悉多野赞普血脉上接天神、入世为王,我祖、我父俱得天神庇佑,王业继享!唐国军势虽恶,又岂能轻撼天威?今我入此征战、神恩护佑,必将于此重创唐军、灭绝叛贼,诸将士为我爪牙,可敢一战?”
“战!战!杀!杀!”
眼见赞普威武彰显,岿然无惧,行宫内外蕃军众将士们也都大受鼓舞振奋,纷纷握拳擂甲、喊杀声直冲云霄。
至于韦东功等少壮战将们,这会儿则又是羞惭、又是激动,纷纷叩倒在赞普足前,满脸泪水的吼叫道:“臣等错辨奸邪,险误大计,请身当前锋,杀敌谢罪!”
赞普这会儿却是一脸宽大的弯腰扶起了韦东功,口中豪迈大笑道:“恶敌来扰,众将士无患没有杀敌之时!若时势所迫,我亦身被战甲、入阵杀敌!旧事不必追悔,荣威只在刀下!你等俱我忠勇爪牙,绝不会因前事疏远猜忌。东功立我身前护卫,诸将各入阵伍,于此坚城之中,给唐军一个惨痛教训!”
众将眼见赞普不再怪罪他们,一时间更是感激涕零,大声吼叫着发泄心中的激动,然后便走出了行宫,各自召集部伍,准备投入作战。
直至外间众将全都退出,行宫周边只留下最精锐的王卫军队,赞普这才转身回到了殿堂中,看了一眼仍然激动得涕泪未干的韦东功,语调冷厉道:“去将你族长引来殿中相见,出入小心,不要被外人窥见!”
韦东功闻言后不免一愣,但也不敢多问,应答一声后便匆匆离殿而去。
不多久,刚被卫卒们投入黑狱的韦乞力徐便被引入了殿中,模样略显狼狈,神情也颇有惶恐。
这会儿,城外激烈的厮杀声已经传入了行宫中,就连行宫外的街巷上也因为噶尔家部伍的冲杀而混乱至极。赞普端坐在殿中,看了一眼韦乞力徐后才沉声道:“知为何招你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