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中形势虽然波诡云谲,但总有一些根本的元素不会有太大的变化。韦东功最开始猜测唐军大营中只是虚张声势、并没有太多的兵力驻扎,这一点是没错的。
眼下郭知运所率领的这千数名卒众便是唐军大营中的所有兵力,虽然大营中看起来还有其他的卒力集结,但那都是扎营劳役的役卒充当,战斗力非常的低微,仅仅只能击鼓吹角、扛旗游走,实实在在的虚张声势。
没有充足的水源维持,唐军大队人马一进一退都受到了极大的制约,除了那些分派进攻蕃军各处据点的人马之外,大营中实在难以再驻扎更多的人马。
所以眼下唐军也确实是倾巢出动,如果刚才那些试探的蕃军真的冲到大营近前,那么唐军大营的空虚自然会被一眼看破,而郭知运能做的也只有弃营后遁,凭这千数名卒员实在难以守住大营。
可是蕃军终究没敢试探到底,那么现在随着底牌掀开,自然就到了郭知运耀武扬威的时刻。
当然,郭知运率众逼近牛心堆,也不仅仅只是为了继续挑衅蕃军,还是为了防止蕃军狗急跳墙,从山坡上冲杀下来。
千数卒员看似数量不多,但却携带了充足的弓弩等远程武器,蕃军的拒马、壕沟等防事,现在则就成了唐军的坚固防线。只要坡上蕃军胆敢靠近此处,便要遭受猛烈的劲矢射杀!
防线拉起后,后方大营中那些役卒们分发的旗帜、鼓角等器物也都被收缴起来,继而便驱赶着许多牛车、马车从大营中驶出,车驾上则捆绑着众多的木桶、陶罐等器皿,沿着平野向牛心堆周围的山岭而去。
蕃将韦东功认为唐军难以大举来犯,这在正常情况下的确是没错的。但眼下唐军仍然投入数万战卒,向蕃军十余处据点一起发起了进攻,这就是因为郭知运拟定了一个“饮马敌营”的策略:大军不再顾虑是否有足够的水源补充,只要攻下那些敌营据点,这些都将不成问题!
赤水源虽然是区域内重要的河流,但却并不是唯一的。此间山岭之间还存在着许多的山涧泉眼,虽然唐军因为客军作战的缘故、对此做不到了如指掌,但蕃军驻守设防于此,自然要己方的用水需求。
所以只要盯准了蕃军那些据点进行攻打,只要攻克这些据点,水源所带来的制约即便不能完全化解,必然也能得到极大程度的缓解。
此间虽然地域广阔、战略纵深极大,但当双方争夺的目标锁定在水源这一项,那就是真正的狭路相逢勇者胜!
郭知运有胆量孤注一掷,分遣各路人马同时向所有已经查探到的蕃军据点发起进攻,但蕃军却没有胆量依托业已构建完整的防线严守、从而击退唐军的汹涌进攻。孰胜孰负,自然分明!
随着那千余名唐军士卒借助蕃军牢固的防线、将坡上蕃军牢牢的堵在山坡上,运水的车队便可以肆无忌惮的在平野游走,驶向那些被陆续攻打下来的水源地。
此时的坡顶上,眼见唐军摆出这样的架势,韦东功终于后知后觉的洞悉到唐军的所有意图,自是心情抑郁、面若死灰。可是现在诸军向牛心堆撤回的军令已经下达,各方防守人马离心已生,即便再改变军令也已经于事无补,只会造成更大的混乱!
蕃军各路人马陆续的撤回了牛心堆,而唐军的各路人马也不短的有捷报传回,并且开始忙碌的在蕃军所放弃的烽堡附近水源地饮马并取水运输。
这样的运输方式效率难免低下,但起码能够保证眼下人马的水量消耗,让前路人马得以在牛心堆下站稳脚跟。
结束战斗之后,除了一部分人马留守于几处险峻之地,其他人马便陆续的押运着水车返回牛心堆前,平野上原本空空的大营也变得充实起来,即便坡上的蕃军再想攻来,也是难如登天,单单他们所挖掘的那些沟堑便成了一道鸿沟!
郭知运在沟前布武一番后便返回了大营中,开始汇总各路人马的战报。这一场战斗从多方打响,唐军作为攻坚一方,为了在极短时间内便给蕃军营造出一种大势已去的压迫感,各路唐军也都是奋勇作战,同样的伤亡也是极为惊人。
这当中,损失最为惊人的还是李祎所率领进攻沙棘岭的这一路人马。沙棘岭因为地近牛心堆,位置颇为显要,同时地势也非常险峻,因此郭知运安排了足足两千多名精兵前往进攻。
但即便是这样,郭知运并众将仍然不认为李祎所部能够攻下沙棘岭,心里只盼望李祎的攻势能够与各处一同对蕃军形成压迫,但却没想到李祎所部竟然如此悍勇,不只一战攻克沙棘岭,就连用时都在各路人马前列。
郭知运虽然没有亲自掠阵观战,但也能够猜到,沙棘岭的失守必然给牛心堆蕃将带来极大的压迫感,所以之后才有了召集各路人马回守牛心堆,让唐军在之后进攻变得无比顺利。因此郭知运心中也在评判,此战首功应该记在李祎所部头上。
战果如此辉煌,战斗自然也是极为惨烈。李祎率领两千余名精兵参战,可是当后路人马抵达、清扫战场的时候,剩下的甲士生者却只有不足三百人,且人人负伤,甚至就连李祎都头部中刀,扑倒在了沙棘岭烽堡门前。
眼见沙棘岭山道上亡者堆积,一个个死前都还怒目圆睁、恨不能生啖恶敌,前往打扫战场的唐军将士们无不感怀落泪。
“亡者自有殊功壮烈,妥善收殓,伤者一定要尽力救治,生受圣人褒奖!”
郭知运也亲自来到沙棘岭下,望着那些死伤将士们虎目泛泪。
李祎头部中刀,创口从头侧延伸到左眉,肩胛处同样也有深深的创伤,足见在攻夺烽堡的时候战斗之惨烈。郭知运亲自上前探望,李祎那被血痂覆盖的嘴唇颤了一颤,望着主将颤声道:“贪、贪功如命,视死、如归,请问、请问将军,此功壮否?”
郭知运上前抬起手来,却不敢触碰李祎伤痕累累的身体,只是沉声说道:“安心养伤,后续袍泽继力,贼伤我一指,必灭其满门!此间血泪,一定会百倍、千倍的索回!”
蕃军各处据点失守之后,各方人马退守牛心堆,虽然赤水源仍然保持着干涸,但整个战场形势已经不同。如果说此前的蕃军还因防线完整而优势明显,可现在那种自缚手足的劣势却越来越清晰。
唐军在拔除蕃军各处据点后,由于提前便布置好了营地,得以顺利驻扎于牛心堆下的平野上,死死的盯住了坡上的蕃军。不过唐军将士们也并没有就此闲住,除了日常取水之外,还有就是继续挖掘沟渠,牛心堆下的沟壑被加深、加宽了一倍有余,使得蕃军困势更加严重。
同样的,赤水源东段的河道也在不断的拓宽,虽然暂时还没有水流灌满,但唐军役卒们仍然还在不断的用工。
山坡上,蕃将韦东功望着唐军各种忙碌的举动,始终一脸的苦色。他们这里还在竭力封锁唐军的水源,但唐军却已经在为防备水患而作各种布置了,这不得不说是极大的挑衅与讽刺。
虽然赤水源最大的隘口乃是牛心堆,但对岸还有一个沙棘岭。只不过沙棘岭地势奇险,离岸太高,在蕃军的守卫之下,很难从峰岭上靠近河堤进行破坏。
可是沙棘岭的东侧还有两条支流流注赤水河道,此前为了分流蓄水,蕃军在此挖掘了一个池沟,可现在此处的陂堤已经被唐军破坏,流水全无阻滞的灌入赤水之中,使得上游水位增长更加迅猛,水线越来越岌岌可危。
韦东功自知是由自己的错误命令导致眼下的劣势,虽然山间取水仍要消耗唐军大量的人力,但已经不能阻止唐军在近前驻扎。特别当他下令人马回防、区域内所有蕃军都聚集在了牛心堆时,直接被唐军反包了饺子,除了死守此地已经全无反制之力。
而更要命的是,由于周遭据点的失守,唐军已经可以从各处对牛心堆守军进行围堵,让他们进退不得。
在韦东功看来,眼下最稳妥的做法就是开堤泄流,趁着蓄水的冲击,给牛心堆守军争取一个撤军的时机,或许还能保全这一路人马。
可若是这么做的话,无疑意味着蕃军困阻之计彻底失败,这是坐镇后方积鱼城的赞普所不能容忍的。擦布卡巴等前路人马的惨败已经让赞普恼怒不已,韦东功如果为了保命而罔顾大计、率军后撤,哪怕他出身韦氏豪族、又是赞普爱将,赞普多半也不会饶过他。
既然撤退不能,那么就只能继续坚守牛心堆。可是牛心堆守军不只要承受唐军的战场压力,还要承受蓄水泛滥的压力。特别是后者,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变得越来越严峻。此间那些劳役已经不足以维持堤坝修缮,甚至就连那些精锐战卒都不得不卸下坚甲,投入到堤坝的修固加强中。
这样的态势自然不能持久,在焦灼权衡几日之后,韦东功不得不传信后方,希望赞普能够继续增派援军,以确保困阻之计的维持。
蕃军的这一困境,自然是唐军所希望达成的。在杜暹的点拨下,郭知运意识到蕃军断流固守的策略不只是与唐军为敌,更是在与天时为敌。
所以唐军在拔除蕃军各处据点后,唯独留下牛心堆这一处孤立之地、只围不打,就是为了诱使蕃军持续不断的就此进行投入。
这是全无花巧的明谋,蕃军要么放弃此前的困阻之计、放弃此前所进行的各种投入,任由唐军长驱直入,要么就继续加大投入,用更大的代价来维持这脆弱的困阻。
蕃军就此投入的越多,就更加的站在天时的对立面。水火无情,蕃军借法共工,妄图能够操控洪波,可这计略维持的时间越长,一旦爆发出来,给蕃军所造成的反噬就越大。
唐军之所以要奋力推进,无非是为了消灭更多蕃军,更快的结束战斗。可现在蕃军妄图与天作对,唐军人马甚至不需要继续向前,就能逼迫得蕃军在与天时对抗中投入更多,那么一时的进退反而不必过于强求。
积鱼城方面在接到了牛心堆的求援信之后,旋即便展开了一系列的讨论。蕃国并非人人痴愚,有的人已经意识到凭借对水源河道的把控来困阻唐军的行程有些不靠谱,但他们却也拿不出一个更加巧妙的方法出来。
毕竟眼下山南与后藏的军队才刚刚进入了东域,距离积鱼城还有将近二十天的路程。只有这些人马抵达,蕃军才能获得兵力的优势,无惧与唐军展开决战!
因此在一番权衡、特别是在老臣韦乞力徐的强烈建议下,赞普还是下令增派一万甲卒、三万劳役前往牛心堆,务必要封锁赤水的水源,给国中大军会师争取弥足珍贵的时间。
与此同时,赞普又下令催促噶尔家的海西人马向战场靠近,为了逼迫噶尔家加快行动,甚至以违反军纪为借口,下令处斩两名跟随钦陵来到积鱼城的噶尔家子弟,其中便包括赞婆的一个儿子。
积鱼城中,如今守卫最为严密的,除了赞普所居住的王帐之外,便是囚禁大论钦陵的院落。
赞普对于大论钦陵的忌惮可谓深入骨髓,反应在行动上就是对钦陵的看守已经严密到堪称变态,不独院舍内外甲兵林立,甚至就连居室内都昼夜有人看守,钦陵的日常起居几乎没有死角。
不同于赞普的畏敌如虎,钦陵深处这严密的防守中,倒是一派处之泰然、或者说是已经认命,并没有太强烈的情绪波动,饮食睡眠也都极有规律。
这一天,钦陵用餐完毕,退坐在居室中,正待伏案假寐片刻,一名赞普近臣却缓步走了进来。
钦陵抬眼看了对方一眼,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而对方眼见这一幕,眸中却是闪过一丝厉色,默立片刻后才冷笑道:“老奴红宫旧人,久事主上,不知大论可有印象?”
钦陵闻言后又瞥了对方一眼,随意的摇了摇头,并没有与对方交谈的意思,索性转过身去面墙而坐。
“大论高眼,不识老奴,老奴不敢见怪。但当年追从主上求庇大论的岁月,我却至死不能忘怀。如今总算有机会报答大论,请问大论刚才所食肉脯是否味美甘甜?”
那赞普近臣望着钦陵后背,脸色变得妖异激动起来:“这也是一句废话,血脉相连的骨肉又怎么会不甘甜?老奴亲自割取大论族中儿郎血肉,细细烤炙、进奉大论……”
钦陵双肩微微一颤,旋即便没了其他的声息动作,任由那名赞普近臣辱骂讥笑。而那赞普近臣见钦陵始终没有什么反应,渐渐的也觉得索然无味,冷笑着转身离开。
时间仿佛在这居室中停顿下来,钦陵保持着这样的坐姿一动不动,一直到了入夜时分,守卫几次入前探问,他才站起身来颤颤巍巍走入内舍、登榻和衣而眠,只是在这漆黑的夜中,他眼中泪水无声横流,两唇张合状似自语,但除了些许吐息声,并没有明确语调传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