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婆便注意到,大唐众朝士们讲到此事的时候,多是一种骄傲自豪的语气,普遍认为朝廷此番讲武是要再次布武于边、重启贞观永徽以来的辉煌盛况。
在众人所列举出来的接下来要进行攻略的目标中,吐蕃被言及的次数极多,仅次于死灰复燃的突厥。而再分辨的更具体一些,吐蕃中的噶尔家族,不乏人言及恨意极深,甚至还要远远超过了已经退缩回漠北地区的突厥默啜。
被人如此咬牙切齿、要打要杀的谈论,赞婆心情自然谈不上好,并且隐隐有些委屈。凭心而论,噶尔家的确有让大唐民众们痛恨的地方,可你论事就论事,骂人就有点不对。说我们噶尔家的人天生横骨、造孽人间,可你们大唐过往这些年所灭的政权,你们两只手数得过来吗?从西域到海东,哪里没有你们造下的杀业?
尽管心里有着此类想法,但赞婆当然也不会直接发声同人争辩,毕竟此处不是主场。而且眼下他也实在没有同人议论的心情,心中颇有愁绪滋生。
大唐早年所经历的内外动乱,天下皆知。而对于这一点,扼腕叹息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可无论怀着怎样的心情,大众普遍都认为经过这一轮浩劫的打击,不经过一段长时间的休养,大唐国力是很难恢复过来。
甚至就连他兄长钦陵在言及此事的时候都不无惋惜并庆幸,惋惜的是不能再与大唐军队会武交战,而庆幸则是青海方面压力骤减,让内外交困的噶尔家有了喘息之机。
钦陵甚至感言道:“青海此番基业,算是已经守下。至于日后能不能够长期的享有,就要靠儿辈们自己努力了。”
没有了来自大唐的威胁,国中的赞普虽然咄咄逼人,但想要真正瓦解噶尔家,也绝不容易,起码钦陵自己并没有将赞普当作真正的对手。
虽然对于兄长的乐观有所保留,但赞婆同样也不觉得大唐能在短年时间内便恢复过来。
像是往年的大非川一战,吐蕃虽然是以逸待劳,但也胜的并不容易,大唐军队进入青海后直接便突破了吐蕃设在海东的第一道防线,逼得吐蕃大军不得不迂回侧击、让唐军首尾失顾,凭着绝对的兵力优势才艰难战胜唐军。
可是到了数年后的承风岭一战,战场上的形势便不再相同。尽管这一次唐军准备更充分,兵力也更多,但连海东防线都还没有突破便被击败。尽管也出现了黑齿常之这种逆风翻盘的悍将,但这场战事中唐军将士们整体素质的降低是显而易见的。
那时的大唐,虽露疲态,但大局形势仍稳,却已经不复往年的雄威。而这一次所遭遇的打击要更大得多,实力的损失必然也会更大。
所以尽管得知大唐今次聚兵二十多万,但噶尔家兄弟们对此却并不怎么看好。他们噶尔家如今在青海也号称拥兵几十万,但实际的情况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所谓的几十万甲兵成色实在不足,一路顺风仗的打下去,或还能勉强维持一个军容。
可一旦战场上形势发生什么不利的转变,想控制大军集聚不散都不容易,更不要说克敌。
大唐的体量之大,远非青海一隅可比,若想撑起一个唬人的架势,简直再简单不过了。可究竟能不能动真格的,这就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话题。毕竟往年大唐凡有干戈大动,可很少会做这种典礼样式。
赞婆此番入唐,也存了几分试探的意思,想看看大唐底色究竟如何,从而给接下来的策略制定提供参考。可是此时听到周遭众人的议论,赞婆却颇有些不乐观。
外邦之人或许难以探知到大唐眼下的真正实力,可这些身在朝堂的朝士们必然有所认知。就连他们都近乎众口一词的认为朝廷会要向外进行开拓,而少有担心朝廷陷入穷兵黩武、亢进无益的声音。
这样的舆情论调,说明大唐的国力也的确是有所恢复,起码是有了不惧一战的底气。只有这样,这些上层的朝士统治阶级们,才能重拾开拓尚武之心,盼望着洗刷旧辱、扬威国外。
所以尽管吏员陆续将新的茶品送来此处,但赞婆却渐渐没有了继续品茶的心情。他一方面自然是震惊于大唐国力恢复之迅速,另一方面也是担心大唐会不会真的将这一份已经恢复的国力全都投入到青海。
如果真的发生这种情况,那对他们噶尔家而言,问题可就严峻了。须知他们眼下所承受的,可不仅仅只是来自陇右方面的压力,国中赞普对他们噶尔家也是越来越不能容,近年来一直在致力消除他们家在国中的影响,只差拔刀相见了。
当然,就算眼下的大唐所对准的目标并不是噶尔家,这也并不能让人松一口气。短短两三年的时间里,大唐便再次拥有了对外开拓的野心与实力,就算暂时并不将他们列作首要目标,又会给他们留下多少扭转当下劣势的时间?
想到这里,赞婆心中又是一叹,原本示弱琼浆的茶水吞入口中,也觉得寡淡无味起来。
然而,让他烦心的事情还不止一桩。在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之后,他便将空杯放回案上,并起身行出厅堂,望着廊下站立的一名同样颇具胡态的朝士皱眉问道:“请问这位官人,未知我有何不妥,惹你如此盯守?自我入堂坐定,到现在一个多时辰,你行也不行、问也不问,只是这样盯着……”
那官员闻言后冷哼一声,上上下下打量赞婆几眼,却也不回答他的问话,转头便向廊外行去。
赞婆眼见这一幕,自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能把人说走,不再这么一直死盯着自己,也能让人少了几分不自在。
可是他这里刚刚返回坐定,却见到那官员并没有走远,出了廊外后行出没几步便停了下来。这一次倒不再只是站着,竟不知何处寻来一张胡床交椅,正对自己当面坐定下来,继续直勾勾望过来。
“马丞怎还未行?大监寻你甚急,要在今日审定英国公邸业周遭住户……”
一名青袍吏员气喘吁吁自外行来,见到马芳正坐在堂外晒太阳,不免有些叫苦不迭,快步上前低声催促道。
马芳闻言后却神情严肃的摇了摇头,指了指堂内沉声说道:“你去归告大监,若事情紧急、先遣别个,若是不急,我晚时再去办理。我这里瞧见一老胡,非官非民,竟然混迹到了中枢,不管他循何门路、有无奸谋,我都要盯死了他,震慑住他!马某行止所在,岂容邪祟浪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