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切勿作此言想,豫王殿下开府未久,已经能够独当方面大事,假以时日,必能托家国……”
苏永听到这话,连忙又说道。
“假以时日?方今世道,谁又肯假时日与朕?”
李旦冷笑一声,继而抬手揉了一把脸庞,然后才说道:“今日政事堂留直者谁?”
“是韦、姜两位相公。”
“召他们入宫来见,还有左台袁恕己,若仍在衙,一并召见。”
虽然一夜未眠,但在得知狄仁杰死讯并河东之军仍远,皇帝自然更加没有了睡意,稍作洗漱便换衣直赴殿堂。
雍王率军东来,对朝情撼动深刻。虽然朝内重臣们在经过两日不眠不休的商讨后、做出了派遣宰相李思训西行安抚并劝阻的决定,但能否成功,群臣也不敢报以太大的信心。
最近这段时间以来,皇帝深居宫中,不再涉足外朝,外朝也是人心惶惶,许多朝臣心忧局势或前程、无心于事,诸司缺员严重,即便是还返回皇城当直,多数也都是想打探消息,朝事政务也因此基本荒废。
作为朝廷执政中心的政事堂,日常时节本该竟日繁忙,处理大大小小的军政事务。然而实际上连日以来政事堂中都是清闲有加,不要说正常的事务处理,哪怕就连平日里让人烦躁不已的御史台弹劾人事的文书都少有呈交。
朝情喧噪吵闹自然不是什么好现象,可若连基本的监察与维护都停滞下来,那所意味的情况则就更加严重了,说明甚至就连朝士们、对于眼下这样一个朝情局势都丧失了信心与参与度。
这样的情况,哪怕在武周革命、朝情局势最紧张的时刻都不曾出现过,那时候无论支持还是反对,朝中起码还有争执和对立。不像现在,表面上一潭死水,然而内里却已经是翻江倒海的撕裂。
得到皇帝的传召后,政事堂两员宰相以及御史中丞袁恕己前后抵达了大内宫殿中,彼此看到对方,眼神中各自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意外,但更多的还是一份沉于眸底的忧虑与无奈。
当皇帝入殿的时候,三人起身见礼。皇帝也并没有与他们多作寒暄,落座后便望向郕国公姜晞问道:“西面消息传回没有?”
姜晞闻言后便摇了摇头,但又补充道:“虽无声讯传回,但已经可以确定雍王此番东行,所率西军卒数五千数员,大逊于朝廷此前所估西军年后仍聚五万甲数。可见即便是陕西道诸军,对雍王此番擅进仍存异议,雍王亦不敢尽发镇卒……”
“当年雍王攻夺北门,军数尚不盈千。”
韦巨源眼皮一翻,看了一眼姜晞之后便说道,说完这话并不理会堂中几人脸色,便再次垂首默坐。
“今时岂同往世!姑且不论情势差异,当年事发骤然,内外少于防备。今雍王行止,内外侧目,已经不可再决斗于幽隐顷刻。今都畿两衙甲力仍合万众,城防、宫防严谨有加。况李相公使命西行说之,朝情不欲雍王归国,雍王未必敢……”
姜晞横了泼冷水的韦巨源一眼,然后又继续说道。
韦巨源闻言后嘿然一笑,然后出席作拜并抬头望向皇帝说道:“陕西地民,雍王经营深刻,诸勋门东行趋避便为明证。今雍王简行,或矫饰以弱、或无悖极之情,其腹计深远,非臣敢作窥测。但据姜相公所言,明设之阵尚可决胜于战,幽隐之祸则防不胜防。今都畿人事,多趋于洛南,当中是否祸端藏匿,唯圣人裁断。”
皇帝听到韦巨源这一番话,眸中又闪过一丝阴霾,斟酌良久才又开口道:“韦承庆他、他近日起居行止如何?”
许多的阴谋,特别是事关国朝神器的大阴谋,其实从来也不是全无端倪可察。就像是旧年神都那场革命,当雍王接触北衙军权并统领肃岳军的时候,武氏诸王便已经有所警觉,并且开始着手压制雍王,甚至差一点取得成功。
韦承庆所策划的事情,如果说一开始还没有什么端倪可察,那么当大量南衙将士在其安排下奔赴州县的时候,便已经无从掩饰了。
但问题是,有所察觉与能否压制是两个概念。韦承庆当时已经是政事堂首相,并且其门下已经聚集起了众多循其得势的关陇勋门,就连南衙宿卫都已经不知被渗透成了什么样子。
尽管北衙万骑初见成效后,皇帝便着手开始压制相权,但是很不巧当时又适逢突厥入寇,应对外患的同时,还要竭力提防行台。在这样的情况下,若再发动对朝堂的清洗,无疑是一种自残,只能夺了韦承庆的相位,维持一个表面的平静。
如今朝廷所面对的形势就是,明面上的威胁雍王已经将要行过潼关,暗里的庐陵王可能已经距离都畿更近。两种威胁都足以致命,区别只是哪种毒发更早。
听到皇帝言及韦承庆,姜晞便又忍不住说道:“如今雍王已经兵临潼关,正需同心阻之。若朝中再妄起争斗,恐形势将更加危殆!”
这会儿,韦巨源也不再阴阳怪气,而是直接说道:“祸之藏野,虽然不知匿处,但若欲发难,必以韦承庆总领其事!臣请即刻就邸扑杀韦承庆,使其徒众无所标望,惊悸相扰、与事者必生摇摆之志,或自曝其恶……”
“但若雍王趁势东行,将何阻之?”
“雍王进止,尚不失章法。若真直意神器,则毕发西军甲卒,绝非区区五千之众!其所申诉,亦止于边扰……”
“雍王统甲数不盈千,已敢发难!今纵养关内,声势壮成,岂止……”
“雍王节钺,尚为圣人授给。但野中欲搏殊功之贼,已经立志王法之外!”
两人针锋相对的争吵起来,而皇帝则眉头皱的更深,一时间也是心意挣扎,不知该听从于谁。
同在殿中的袁恕己始终没有发声,望着争执不休的两名宰相、眸中隐有暗嘲闪过。等到两人各自停顿下来、组织言辞之际,他才起身叩拜道:“雍王今东行,的确难阻。而山南之祸,亦与朝情纠缠不清。但若圣人传檄天下,亲征河北躁乱之贼,凭此大义,能使雍王裹足,圣驾过河北进,能避都畿躁乱之祸,能合河东王命之师,能聚河北人物势力!”
“这、中丞细说此计!”
李旦听到这话,眸子顿时一亮。
“万万不可!圣驾岂可轻赴于野……”
韦巨源与姜晞听到袁恕己如此发言,心中已是一惊,待见皇帝对此流露出不小的兴趣,则就不免更加惶急,暂时放弃了彼此的争执,齐声阻止道。
“那两位相公又有何计略能定内外?”
袁恕己既然发言,便不再退缩,直视两人沉声道:“雍王所以躁乱关西,所借唯突厥之扰。圣驾亲征,其势无所依附。朝情所以污垢暗藏,所趁唯宫闱震荡,否则不足成事。河东之军难归,所以朝廷权弱势轻,势不就我,我当就势!”
“胡说!天子宗法所尊,社稷推崇,岂能与贼臣竞势较强!”
韦巨源起身顿足,指着袁恕己怒声道。
“韦公勿燥,朕亦知此计颇不可取,唯今内外交困,不可再阻言途,姑且一论。”
李旦起身劝和,但眼中却是一副若有所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