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道子……
白骨道子!
这四个字几乎立刻就唤醒了所有的记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姜望都深信自己就是那个祸乱之源,是白骨邪教的核心人物,是将要迎接邪神降临的白骨道子。他为此困惑过,痛苦过,挣扎过,也绝望过。
当然后来他连庄承乾都杀掉了,也直面过白骨邪神的威能,再不会对白骨道子有什么恐惧。
只是……
王长吉才是这一代的白骨道子?
姜望有一种恍惚的错乱感,然后他忽然想起来,当初在齐阳战场所看到的白骨圣主,好像占用的就是王长吉的身体。因为彼时的陆琰说了一句,“白骨,你已根本不是王长吉”。
他那时候还很疑惑来着,被庄承乾伪装的姜魇含糊了过去。
在雍国遇到现在这个王长吉时,他随手所描绘的张临川的样貌,正是当时出现在战场上的那位白骨圣主的样貌!
只是彼时的姜望,并没有将两者联系起来,只是隐隐觉得熟悉。毕竟王长吉对他而言很陌生,毕竟哪怕是同一具身体,气质不同也会变化很大。
白骨圣主,白骨道子,白骨使者……
一团线好似越来越乱,但姜望却又很快地抽丝剥茧,触摸了真相。
毕竟亲身感受庄承乾与白骨尊神之争的他,对于白骨道的信息,已经有了很大程度的掌握。对于白骨道子这样一个被邪神选定的降世容器,他也有足够深刻的理解。
“白骨道子”这四字,本身即是一种被设计的悲哀。
人在邪神面前是何等无力!
姜望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想象着他所经历的故事。
在枫林城覆灭的灾难中,当他寿去白头,回望枫林故土的时候。有人同样在某个地方,绝望地注视着一切。
他们曾感受着相近的痛苦,咀嚼着同样的无力。在神祇降世的恐怖力量里,感受着世界的崩塌。
故乡毁灭了,家园破碎了,珍视的人像蚂蚁一样被捏死。
而他们只能看着。
睁大了眼睛,一幕也不能错过地看着。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也说我是白骨道子。”姜望这样说着,眼睛看着海面。
水镜的倒映告诉他,这么些年过来,他已经长成了什么模样。
“许诺了我,将来在白骨神国的位置。告诉我,会为我奉献一切。”
“看来你并没有相信。”王长吉不动声色。
“不,我相信了。”姜望道:“我那时候很好骗。”
王长吉没有说话。
他想到,那时候的王长祥,也是很好骗的。
相信自己的兄长,只是道脉或体魄上的问题,笃定有志者事竟成。
天真的以为,能够靠自己的努力,解决兄长不能修行的问题。
明明自己也才刚刚一脚踩进修行世界里,凭什么……会有那样的妄想呢?
明明鼓励他修行,是希望他早早离开枫林城,一去不回头。他却隔三岔五地回转,带来各种乱七八糟的药物。
明明待他很冷漠,那么愚蠢的他……却好像瞧见了沉重躯壳下的痛苦。
总是笑容和煦地走进院子里来。
总是,赶不走……
“我选择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我的恩师。”姜望继续道:“枫林城道院院长,董阿。他在我被白骨道妖人袭击的时候,亲自为我驱毒,亲手抓捕妖人。他耐心指点我修行的问题,送我他的随身玉佩,教导我控制道元的秘法……他为城道院,做了很多事情。”
王长吉疏离的眼睛里,垂落一抹痛苦的情绪,这令他变得生动起来。好像重新与这个世界建立起了联系。
他想到,王长祥对他的信任,更甚于姜望对董阿。
当白骨神主导这具身体,杀死长祥的时候,他心里该有多痛苦?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长祥他……在想什么呢?
“辜负你的人,总归是更让你痛苦的。”王长吉说道:“因为你对他……不曾设防。”
“后来我杀了他。”姜望的语气莫名:“在前年的除夕。那条街很长,也很冷清。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他看向王长吉:“我从来没有跟人讲过这些,但我想,你或许能理解。”
王长吉沉默了一会,说道:“自我出生那天起,就有一双眼睛看着我。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我在十二岁那年,才知道。”
“那时候我常常生出杀人的欲望,发疯一样地想杀人。看着我父亲喋喋不休的嘴巴,想要割破他的喉咙。侍女只是在我面前走过,我就想拿剑刺破她的后心……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
“我翻遍了王家收录的所有典籍,买回了市面上能买到的一切先贤经典,无拘于佛道法墨,也找不到救度自己的法子。”
“有一天晚上,我在油灯下读经,一回头,就看到了那双眼睛。”
王长吉的语调是那样平静。
但听者反而更能感受到那种惊惧,那种要将人逼疯的感觉。
“它什么情绪也没有,什么也不跟我交流。”
“无论我做什么,骂它也好,攻击它也好,它都没有任何反应。”
“我不能跟任何人透露它的存在。只要我一有这样的想法,我就张不开嘴。”
“不张嘴也是可以传递信息的,我想了很久,想到了法子向宋爷爷求助,他是王家的供奉,是我那时候认识的最强的人……第二天,他死了。”
王长吉慢慢说道:“说是修行的时候出了岔子。”
姜望几乎可以想象那种绝望。
凡人面对神祇的无能为力。
无论怎么挣扎、反抗,也只能一步步看着自己滑落深渊。
做什么都是无用。
甚至于越是挣扎,连累的人越多……
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是如何熬过那些年的?
“我试过很多次自杀,但是死不了。用刀子,用毒药,上吊……那双眼睛永远只是那么看着我。很多次我以为我已经死了,醒过来的时候,一切都没有变化。”
王长吉道:“我一天天长大,那双眼睛,永远在那里看着我。始终和我十二岁那年看到的一样。”
“我恐惧了很多年,想了很多办法,没有半点作用。后来我想,不管是什么结局,快点来临吧。我已经放弃了。”
“如果那就是我的命,我可以认。”
王长吉眼神微垂,看着自己的手:“我是可以认的……”
所有的结局他都可以认。
唯独无法接受,王长祥死在他的面前。
姜望缓了缓情绪,慢慢说道:“今天能在山海境里遇到你,我开始觉得,或许是一种冥冥中的缘分。我不是说命运让我们相遇,我也从不相信,有什么高高在上的意志,在善待你我。我是说,正因为我们都不曾放弃,所以才走到今天,脚下的道路,在此交汇。”
王长吉已经很久不曾有过什么情绪。
也从来没有跟人说起过从前。
但正如姜望所说——
“或许你会理解。”
人类终其一生,都在寻找一种共鸣。
每个人都需要被理解,可谁能够真正的被理解?
谁曾经经历过我的经历,感受过我的感受,痛苦过我的痛苦?
但彼时蜷缩在身体角落里的他,和那个寿去白头背着妹妹逃离的姜望,是真切的,在悲苦的命运里,短暂地对视过了。
各自跋涉万里,又再交汇于山海境中。
“在雍国的时候,我应该和你多聊几句的。”王长吉轻声道。
“现在也不晚,因为我们还要走很远的路。”姜望道:“离开枫林城之后呢?我想你也经历了很多,才走到这里。”
王长吉略想了想,便讲述道:“白骨邪神在枫林城的降世计划虽然失败,白骨真丹也被庄国君臣夺去,但毕竟也掌控了我这具道子之躯,成功逃离隐遁。
后来祂又在万里之外布局,在齐阳战场上炼成了白骨圣躯,想要重启降世计划……不过这一切都在张临川的计划中。”
“白骨使者张临川?”姜望问。
“现在是无生教祖。”王长吉道:“阳国是张临川亲自为白骨邪神选择的降世之地,就是为了利用齐国强者,抹杀白骨邪神的意志。他早就清除了白骨道里所有忠于白骨邪神的存在,和陆琰白莲联手,在白骨圣主衰弱之时发动,谋夺白骨圣躯。我也在那个时候出手,驱逐了白骨邪神的意志。”
“后来……张临川占据了白骨圣躯,我也神魂离体,占据了他的身躯。所以你现在看到的我,是这个样子。”
王长吉讲得很简单,三言两语便将事情带过,语气也很平静。
但对白骨邪神有深刻认知的姜望,却感受到了其间的波澜。
他直到今日才知,还有这么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
张临川曾说,时常觉得有一把刀子在身后戳着他,每一刹光阴都紧迫。
他是素知张临川志向不小的。
但也实在想象不到,张临川的野心竟然膨胀至此,以人身谋神,奢求一步登天……竟还真让他办到了!
于外有庄高羡、杜如晦、董阿,有一整个枫林城的反抗力量,乃至于齐阳战场上的重玄褚良。
于内白骨道有三大长老,一位圣女,十二骨面,甚至于白骨圣躯里,还藏着王长吉的意志。
他只是白骨道诸多高层里的一个使者,修为和资历都很有限。
可偏偏叫他办成了这件事,在如此纷杂的局势里,攫取了最大的好处。多方借势,谋夺圣躯,所有人都为他做了嫁衣。
而王长吉呢?
一个直接被限制了修行的凡人。
在白骨邪神已经因为庄承乾而改变方略、对道子之躯进行诸多限制的时代,还能够坚持自我,不被白骨邪神的意志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