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骅回来得并不晚,前院留了盏壁灯,昏黄的灯影下,枝叶轻轻地摇曳着。阿姨还在厨房里洗洗刷刷,琴房里的窗子透着灯光,隐隐传出小提琴的声音。听到脚步声,阿姨走出来,语带责备道:“你走了后,姑娘就把自己关在琴房里,一直在练琴,晚饭也没出来吃。”
“晚饭做了什么?”
“凉面,我特地到山西面店买的面,做了香菇肉酱的浇头,还有莲藕猪蹄汤。”
盛骅胃下意识地一抽搐,连忙按了几下。在阿姨眼里,唱歌的、弹琴的、画画的是一类,她知道盛骅和琥珀最近很辛苦,决定给他们补补。刚开始是红参片泡蜂蜜兑水喝,每天每人一大杯,然后是买了一堆梨,又是炖,又是榨,吃得两个人打个嗝,都是一股梨子味。盛骅告诉她,梨和蜂蜜都是润嗓的,他们是演奏,用不到嗓子,用的是手。于是阿姨就开始买猪蹄,买鸡爪鸭爪,说以形补形。“汤就免了,做点面,倒杯热茶。”
“面是现成的,茶也是现成的。”阿姨麻利地把面放进盘子,浇上酱汁,倒好茶,统一放进一个白色的托盘里,准备自己送过去。盛骅一抬胳膊,接了过来,夹着的纸卷掉到了地上,阿姨拾起,展开一看,惊叹道:“这是你们拍的婚纱照啊,哎呀,真好看。”
“······”盛骅稳住托盘,说道:“不是,是海报。”
“我瞧着和婚纱照差不多,人家婚纱照都没你们这拍得好。”阿姨赞得盛骅不禁也抬眼看了下。
给他们拍照的摄影师是业内最好的,海报设计师是他女友。几乎她设计的,他都能拍出她想要的效果。海报的设计非常简洁,他一身黑色的燕尾服半倚着巨大的三角钢琴,琥珀一手拿着小提琴,一手轻搭着他的肩,头微微朝他侧着。两个人明明都是眼含笑意深情地注视着前方,却给人一种他们是在深情地凝视着彼此的感觉。在画报的左上角,是一轮明月,凑近了看,会发现那其实是一枚用两尾鱼组成的圆形玉佩。右上角是用花体写的“今宵月更圆——moon的小提琴与钢琴二重奏音乐会”。
海报是在摄影棚拍的,拍的那天,另一个棚有个孕妇来拍孕妇照。不知怎么想的,把个大肚子画成个大西瓜。琥珀很好奇,目光总是朝那边瞟,一直进入不了状态。摄影师急了,吼问她是不是也想怀孕了?琥珀脸一红,目光虽然不再往旁边瞟,但是看着镜头的眼神是飘忽的。摄影师气乐了,无奈之下,让盛骅站到她面前,说,你俩是搭档,你不想看我,一定会想看他。
海报上的合照是摄影师后来合成的,想不到效果会这么好。
琴房的门并没有上锁,轻轻一扭就开了。琥珀站在谱架前,谱架上半边放着乐谱,半边放着盛骅给她的那张纸。她似乎是对着盛骅列出来的条目,一条条地在反复练习,乐谱上记了一堆的备注。听到声音,琴声一止,她下意识地扭过头。看到是盛骅,眼睛一亮,然后迅速又暗了,视钱倏地一收,把乐谱往纸上一盖,自顾又拉起琴来,拉得还和原先的一样······明明刚才她有更正。
她故意的!她用行动告诉他,她还在生气中。
盛骅失笑,把托盆放在书桌上。阿姨的酱汁熬得很浓郁,即使出锅好一会了,香气依然香浓。琥珀紧抿着嘴唇,可是喉咙却控制不住地蠕动着,应该是在吞咽口水。
盛骅的心蓦地一软,上前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有什么话待会再说,先吃饭。”
琥珀死死地握着琴把,小下巴一抬,个头矮他半头,却做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样:“你向我道歉。”
“不该指出你的错处?”
“不是。我知道室内乐和独奏不同,室内乐是演奏家与演奏家之间的交谈,细腻亲切,有着清晰细致的声部交替,要求很高,很严谨。乐评家说,如果你不弹室内乐,你可能是好的演奏家,但不会是好的音乐家。因为室内乐是让演奏家从个性到全面。这些我都知道,我也有努力去适应。不说三重奏、四重奏、五重奏······我只说我们的二重奏,我的理解是像花样滑冰里的双人滑,每一个托起、旋转都要精确到位,都是对对方全副身心的信任,如果有一点点的防备和躲闪,都会造成重大失误,甚至受伤。我是这样信任你的,你也这样信任我吗?”琥珀一古脑儿全吼了出来,都不带喘口气,然后就觉着更饿了。
“好,我道歉。”盛骅诚恳道,“我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还把自己当成是你的导师,而不是你的同伴,这是我的不对。”
琥珀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所看到的,有那么几秒时间内,她愣愣地看着他,转不开目光。她见识过盛骅犀利的言语,她知道他才华横溢,显然他自己也非常了解,所以他总是表现出冷静从容,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能难倒他。如她跌落到低谷,他说不要担心,一切都会过去的,果真,他把她从低谷中拽了回来,让她再次有了演奏的机会。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道歉呢?
“琥珀,我要向你说声谢谢,也要向你说声对不起。”盛骅把琴从她的手里拿走,小心地放在沙发上,双手轻扶着她的肩,一双深邃的黑眸笔直地看着她。“室内乐虽说是古典音乐中最高级的音乐形式,可惜很多时候,她是聚光灯外的黑暗之处。想在黑暗之处繁花盛开,是我的理想化。我的理想并不是空想,很务实,室内乐是高级,可是又很接地气,一间屋子,几把乐器,就可以演奏室内乐了。不必是高大严肃的音乐厅,不必盛装出席,演出成本相对较低,形式灵活多样,轻易地就能进入大众的视野。室内乐是既养音乐家,又养观众。但是目前很多人还不知道室内乐,谢谢你的加入,让我迈出了重要的一大步,让很多人见识到室内乐的魅力。对不起,琥珀。我应该给你更长点的时间去适应、体悟、调整,可是我太急切,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要让你登台演奏。这个演奏,不只是你从独奏到演奏室内乐,还是你的复出,对于你来讲,压力很大,我······”
“我原谅你了,我、我不生气了。”和他吵架,她气愤,却没流泪,看着他夺门而出,她委屈,也没流泪,可是他这几句话,一下子就让她湿了眼眶,让她心里面升起一个冲动,想上前紧紧地抱住他、安慰他、亲吻他。
她不敢!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掩饰地端起桌上的水,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大口,然后坐下开始吃面。
华城的九月,白天还有点热,晚上却荡漾着薄薄的秋意,这样的凉面,最多再吃过一两次。盛骅还是怕她凉着,起身又给她加了点热茶。然后拉了把椅子,坐在她旁边,拿过谱架上的乐谱,看她写的备注。
琥珀瞟了他一眼,快速地把嘴里的面咽下,郑重地对盛骅说:“你不要太着急,以后有我呢!我们可以给二重奏一个系列一个系列地来,让别人无法抵挡她的魅力。”
她的话成功地把他的视线从乐谱上挪向了她:“比如?”
“莫扎特系列、勃拉姆斯系列、舒伯特系统······还有爱情系列,《此情可待》、《一步之遥》、《爱情的故事》《圣桑浪漫曲》等等,是不是很能打动人?”
盛骅笑道:“也可以来个炫技系列,众所周知,李斯特那些变态的钢琴曲,很多灵感是来源于帕格尼尼的小提琴演奏,如果把帕格尼尼的小提琴曲改编成二重奏,会燃烧全场的。”
琥珀激动地拍了下手:“人生如同旅程,上坡,下坡,宽广大道,羊肠小道,跌倒,慢步,奔跑······我们也可以来个旅程系列,从奥地利到意大利,然后俄罗斯、德国、法国······这样一路走下去,这么多的曲目,我们到五十岁怕是也演奏不完吧?”
五十岁,距离他还有二十三年,距离她是二十九年······漫长的岁月,漫长的旅程,如果有她同行,想必不会寂寞吧!只是,人生不如意的事十之八九,但最不如意的,是我有一堆的计划,还没开始,便注定夭折。
“你怎么不说话了?”相处久了,盛骅哪怕是丝毫的变化,琥珀都能察觉到。
“喔,我想应该告知你一声,我们的票房不是很理想。”他不想让她一直呆在象牙塔里,无论是人还是植物,只有经风淋雨,才长得茁壮。
“你很难过?”
“没有。”大剧院三分之一的票房抵得上一个小剧场了,其实并不算太坏。
琥珀耸了耸肩:“他们还不知道我们有多好,等演出结束,他们会后悔的。”
盛骅大笑,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女神,你很自恋哦!”
“这不是你一直以来给我的心理暗示么,你让我觉得我是这世界上最好的演奏家?”
盛骅在心里默默说道:不只是演奏,在我心里,你的一切都是最好的。
和盛骅冰释前嫌,琥珀心花怒放地睡了。盛骅看着她熄了灯,这才回到卧室,关紧门,拉开矮柜最上面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两个药瓶,每瓶倒下十粒药,一种是白色,一种是黑色,就着一杯凉开水,他苦着脸分成两次咽了下去。然后,他迟疑了下,像鼓起勇气般又从瓶里各自倒出十粒,这次,他分成四次才咽了下去。满嘴的苦涩,喝了很多的水,才冲淡了一点。药瓶放了回去,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相架,里面的照片是一对夫妻和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夫妻并排站在后面,男孩站在两人的前面,在他们的身后,是盛开得如火如荼的海棠花,一串串的花朵,从枝头垂挂下来,映着三人脸上的笑,更是娇艳。盛骅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三人的脸庞,嘴角不由自主上翘。
许久,他才把相架放了回去,关上抽屉。药吃得太多太快,像堵塞在胸口,不好消化,他走到窗边。夜空中,寥寥几颗星辰,月亮还没出来。无数个这样的夜晚,他抬头仰望天空,感觉到孤独像海浪般,一浪高过一浪的席卷而来。
这夜过后,两个人都把状态调整了下,重新定位,有商有量,仍然会有争执,但再没争吵过。到底是职业演奏家,很快就“深入”音乐,默契十足,配合越发精雕细镂。房楷和谌言来听过一回,谌言说,唱片的发行量可以考虑加大一点,她有种预感,这张唱片会卖得非常好。
音乐会的曲目也真正定下来了,开场《妖精之舞》,接着是《流浪者之歌》维瓦尔第《四季》里的《秋》。中场休息之后,先是《邀舞》《此情可待》,然后压轴是名曲《云雀》,返场曲是中国的《梁祝》。
房楷看过后,朝两人扫了一眼,嘿嘿一笑,说这曲目心机满满,方方面面都兼顾了,有炫技,有煽情,还隐含着深切的寓意。
琥珀没有听出房楷的意味深长,她只听出了赞扬,嘴角高高地翘起,一个人傻乐着。随着时间的临近,盛骅从她的演奏中能够感受到她越来越强的自信心。不知道是因为有他的相伴,还是把曲目拆开重新组合,融进了她新的诠释,哪怕是炫技的曲目,她都能轻松驾驭。她的状态已经恢复到她的鼎盛时,现在只差一个舞台。
演出前的第二天,盛骅开车带琥珀去大剧院熟悉场地。闭关练琴这么久,出来后才发现秋意渐深了。路边的银杏树叶已经成了金黄色,枫叶青中泛着红,风里带着草木成熟的香气,天空像高了,云像轻了。路上,经过一家剧院,盛骅放慢了车速,告诉琥珀,后天,许维哲就在这里举行他巡演的最后一场音乐会。音乐会的票开票五分钟内就售空了,但现在仍有不少乐迷在售票处前徘徊。盛骅说他们在等黄牛票。位置不错的黄牛票,现在已经卖到了3000—5000一张。这场音乐会,许维哲还邀请了一位著名钢琴家,和他一起四手联弹。为了给乐迷一个惊喜,到现在还没公布嘉宾是谁。
“我们的票卖多少了?”琥珀问道。
“好像快要一半了。”
“挺好的。虽然观众席坐不满,但会觉得我会很享受我们的音乐会。”有你专心倾听就够了。
说话间,一辆黑色的加长房车从白色绝影旁边超了过去,一个大拐,驶进了剧院。
“他也是来熟悉的场地吧!”琥珀喃喃道。
像是感觉到了琥珀的注视,刚从车里迈出的许维哲倏地扭过来,朝这边看了过来。琥珀不确定他是不是看到了她,但她看清了许维哲。也许是巡演超前的成功,让他看上去和以前很不一样,像是多了很多东西。包括眼神,不再温和,像是凌厉果决了许多。
琥珀收回目光,睇了睇盛骅,他专注地开着车,俊朗的面容一片平静。她悄悄吸了口气,确实没什么可在意的。
大剧院到了,盛骅没有立即进音乐厅,而是在外面站了一会儿。琥珀静默地看着他,她知道他一定想起了江闽雨,想起那个周末点点滴滴。
“走吧!”盛骅率先走向入口处。
音乐会巨大的海报就贴在入口处,在海报的左右,是两个人的详细介绍。盛骅说,谌言就差把幼稚园拿过奖状都写上去了。两个人名字的下方都是长长的一大段,特别是琥珀的,奖多得差点都写不下。
琥珀坦然道:“观众至少会认为我们值那样的票价。”
“你也太低估自己了。”
琥珀俏皮地朝他挤了下眼睛:“我把话都说了,乐评家哪有发挥的空间。”
盛骅心里面一阵激荡,真想对她说一句:久违了,琥珀。
琥珀挑挑眉梢,从他身边越过去,大步走向舞台。宽敞的座椅,高耸的穹顶,一流的音响,璀璨的灯光,还有乐池、钢琴······她顺着楼梯走上去,半跪下来,俯身亲吻着地板,这才是真正的舞台,历尽千山万水、寒风冷雨,她终于回来了。
盛骅仰起头,深呼吸,再深呼吸。老师,你在看么?再过两天,我和这个女孩将在这里演出二重奏。你如果在,一定会说,你以我为傲。我知道你在这里留下了很大的遗憾,我不能为你弥补,但我会尽力将你的梦想延续下去。命运给我的时间有限,老师,请保佑我们可以走得更久、更远,不再留下遗憾。
“下面有请著名钢琴家盛骅先生演奏维瓦尔第《四季》里的《冬》。”台上,琥珀模仿报幕员朝他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他轻笑摇头,走过去,坐到钢琴前:“为什么想听《冬》?”
“我想让我们的寒冬早早过去,然后开启春日的旅程。”琥珀一语双关道。
盛骅忍不住伸手弹了下她的脑口,没舍得拒绝她,弹起了《冬》。其实维瓦尔第的《冬》并不凛冽,甚至是洒脱而又欢快、温馨的。第二乐章,像是大雪纷飞的夜晚,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交谈、说笑,安静美好的时光。第三乐章,是孩子们在雪地里玩游戏,小脸冻得红通通的,一个个裹得像只熊。
琥珀没有带琴过来,站在一边,眼神灼热。她想起在手机上看到的一个像是两个和尚之间的对话,是徒弟问师傅。何为思念?日月、星辰,旷野雨落;可否具体?山川、河流,烟袅湖泊;可否再具体?万物是你,无可躲。其实无须躲,也不舍得躲,她要占满他的视钱,让他真真切切地看到她对他的思念。
《冬》快要接近尾声,冰裂雪融,春天像个急脾气的小姑娘,拔腿朝这里奔跑着······
“啪,啪,啪!”观众席上传来三下很有节制的鼓掌。
盛骅站起身,定睛看去。不知什么时候,观众席上坐了一个漂亮的女子,她优雅地朝盛骅微笑道:“好久不见,盛骅。”
“向晚?”盛骅飞快地眨了下眼睛。他走了两步,回过头,对一脸严峻的琥珀说道:“给谌言打电话,让她送你回去。”说完,他就急急地走下了舞台。
向晚站了起来,远远地瞟了琥珀一眼,然后把目光挪向盛骅。
“什么时候来华城的?”
“傍晚,从机场直接过来的,运气真不错,竟然真的就遇见了你。”
“怎么不给我电话?”
“你有时间接么?”向晚凄怆地一笑,眼神又瞟向向台上的琥珀,“盛骅,她,你不觉得该给我个解释么?”
琥珀浑身的寒毛全部立了起来,每一个细胞都进了迎战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