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谢谢!”江闽雨不住地鞠躬,眼含热泪地拥抱梅耶,梅耶也湿了眼眶。
休息十分钟后,乐团开始演奏第二首曲子,肖邦的《革命练习曲》。一位工作人员递上热毛巾让江闽雨擦了擦汗,又送上一瓶水。江闽雨拿着水走到盛骅身边。一切语言都是多余的,盛骅拥抱了一下江闽雨。江闽雨还有点气喘,握着水的手微微战栗,喝水时,有不少水从瓶嘴漏了下来。盛骅掏出手帕递给他,轻抚着他的后背:“老师,你缓缓。”
江闽雨翻下座椅坐下:“我没事,就是有点亢奋。”他“咕咚咕咚”喝下大半瓶水,按住心口说道,“我这里万马奔腾,热血汹涌,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即使上天明天就拿走我的生命,我也没有遗憾了。”
“老师对自己的要求有点低呀!”盛骅打趣道。
江闽雨朗声大笑:“一时间有点得意忘形了,我哪里舍得?明天、后天都要彩排,大后天演出,我可是要好好享受一把的。”
“明天彩排放在什么时候?”
“下午两点,你有事就不要过来了。”
“老师的演奏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看到的,我不想错过。”
“你呀……”江闽雨拍拍盛骅的手,朝琥珀那边看了一眼,“去安慰她一下吧,刚刚老梅耶表现得有点过分。”
“她没那么娇弱。”
盛骅语气里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亲昵让江闽雨微微一怔,随即,他不禁莞尔,年轻真好,一切皆有可能。
琥珀的性格其实真不像传闻中那样,她的心情是不太好,但没有摆在脸上,端端正正地坐到了彩排结束。其间该鼓掌时鼓掌,该起身时起身。走的时候和团员们一一道别,并祝梅耶演出成功,还和房楷打了招呼。只是到了停车场,白色绝影那么大个儿停在那儿,她就像没看见一样走向别处。
盛骅叫住她,打开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故意调侃道:“羡慕人家有音乐会开吗?”
“我是羡慕你。”琥珀系好安全带,转过脸来。
盛骅凑近她,鼻子几乎就要贴上她的:“为什么?”
“演奏家虽然不像其他行业有退休年龄限制,可是也不可能演奏一辈子啊,总有一天要退下来。什么时机是退下的最好时机呢?聪明如你,在巅峰时,急流勇退,这样乐迷们想起你时,永远是你最辉煌最耀眼的样子。笨拙如我,我……”琥珀边说边往后缩,直到抵到车门,她把脸转了过去。
“你是退下了吗?你的十周年音乐会难道是个谎言?”盛骅目光一滞,坐正了身子。
“我、我当然没有退,我只是因为手受伤了,说几句牢骚话罢了。”盛骅这话让琥珀很是反感,她后悔自己怎么就和他说起心里话来,“明天我很忙,没时间来看彩排。”
盛骅哂笑,笑声十分的刺耳。琥珀的脸腾地红了,他大概就没准备带她过来,她还拿乔起来了。庆幸夜已深,暮色遮掩了她的羞窘。
几秒钟的静默之后,她以为他会对她冷嘲热讽,他却一本正经道:“我的聪明不是我选对了时机,凡是选择都很无奈,无论选哪个都不可能是最好的,我只能尽力理智、慎重地去选择。而一旦选择好,就绝不后悔。”
什么意思?选择都是无奈的,那当初他和向晚解散snow也是不得已?可惜琥珀和他交情一般,她不能打破砂锅问到底。
琥珀带着一肚子的疑问下了车,盛骅提醒她带上唱片,又递给她一个白色的盒子。琥珀打开一看,里面是一部手机。
“红杉林乐队的队机,由裘经纪人友情赞助,人手一部。”
琥珀受之有愧,她哪里算得上是红杉林的队员?盛骅“啪”地给她贴上了标签:“你就算是编外音乐指导,不过,除了手机,没有别的酬劳。”
琥珀举起盒子:“酬劳已经很高了!”
“要不要考虑加入,成为正式队员?三只羊是放,四只羊也是放。”
琥珀双臂交错,坚定地做了个拒绝的手势,然后欢喜地抱着唱片和手机上楼。背后传来一声轻笑:“梅耶大师向来严苛,想当年,江老师请他为我指导一二,他等不及我弹完一首曲子,就说无须指点,当个钢琴老师足够了。”
琥珀站住,回头,朝着盛骅挥挥手,大声道:“晚安!”
琥珀夜里睡得不好,又梦见跳水。都没来得及做动作,人没站稳,直接从跳台上坠了下去,水花溅到了观众席上。裁判理所当然地一致给出了零分。醒来后,琥珀摸到枕头有点湿,她痛恨流泪,没出息的人才动不动就哭。她抬起右手,发现自己现在也出息不到哪里去。梅耶说,你要再这么作下去,别说明年,就是后年,不,不,你永远都上不了舞台了。命运之神曾经很偏爱你,可是你不珍惜,将这份偏爱挥霍无度。也许你不知道,命运之神并不温柔,很快,她就会抛弃你并且惩罚你。
这些话,琥珀早就在网络上看到过,有些说得比这还要过分,她以为自己早就免疫了,可是当梅耶那样疾言厉色地对着她说出来,她才发现原来自己承受不住。那一刻,她真想破罐子破摔,永远不拉琴了,彻底退出,也像阿格里奇当初一样嫁人生子去,养两条狗,种一园的花。可是,她没有阿格里奇那样的胆量,也没有那样的底气,她没出息。
命运,命运,呵——
没出息的人还要给人家做指导,这算误人子弟吗?
还好弟子们一点也不介意,欢快得很。裘经纪人不仅给每个人都发了一部手机,还每人都发了一件燕尾服。
“以后要经常演出的,不能每次都租吧!租的那些也不知什么人穿过,大小也不合适。人靠衣装马靠鞍,该花的钱就得花,不能省。但是,这买衣服的钱要分期从你们的底薪里扣。”
沙楠一脸心痛地问裘逸:“分多少期?三十年还是二十年?”
裘逸嘴角一扬,露出一丝让人深恶痛绝的笑意:“看表现,表现好十二个月,表现不好六个月。”
季颖中立刻脱下身上的燕尾服:“那还是租吧!”他的表现分都快扣光了。
大战前最忌动摇军心,裘逸只得道:“好了,好了,三十年就三十年!把要带的东西再看看,不要落下什么,等会儿咱们就出发了。琥珀小姐,你给他们点建议吧!”
这一阵子琥珀一直在观察红杉林,她一一点名:“沙楠,你的音准有很大问题,虽然和他俩很有默契,合奏的时候没拖过后腿,可是你把精力都放在配合上,完全放弃了自我。合奏是‘我们’,可是‘我们’是由我和你和他组成的,不能一味地迎合。我想你可以用节拍器每天练习一个小时,这样就可以提高音准。”
沙楠大叫:“不是吧,教授,节拍器那可是幼儿园的小娃娃才用的。”
琥珀没理他,转向秦笠和季颖中:“秦笠,你的个性影响了你拉琴的姿势,稍稍有点拘谨,时间一长,肌肉会受伤。你拉琴的时候可以想象一下,鸟儿飞翔时是如何展开翅膀的,你就像它们那样去打开你的身体。季颖中,你在演奏的时候像是完全将自己与这个世界隔开了。偶尔也可以睁眼看看观众,观众的热情能让你即兴发挥。今晚你们准备了两首曲子,时间不会太长。如果现场反响好,你们可以各自即兴来一首自己喜欢的曲子。独奏也好,合奏也行,这样,形式灵活,也能突出个人特色。沙楠,你要加油啊!”
“琥珀小姐这个想法很好,只是酒吧那种地方,拉得再好,也是暴殄天物。”
几个人齐刷刷转过身看向门外走进来的人——宋书宁教授。秦笠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沙楠:他怎么来了?沙楠冷哼:这还用说,看笑话来了。
宋书宁一派大师风范站在那里,看了看众人:“环境对一个人养成良好习惯是很重要的。像我的学生,宁可不演出,也绝不将就。我看了一下你们上次在音乐厅的演出,还不错。你们的合奏有现在的水平,可以看出盛教授是用心了,他给你们找对了方向,清楚独奏的能力不及合奏。因此,我很难理解,他怎么能让你们去那种不入流的地方演出呢?”
沙楠和秦笠耳语:“贬低别人,抬高自己。”
“盛教授不在?”宋书宁说了一大通,几人默然以对,他咳了两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盛骅不在,琥珀虽也是指导,但人家是女生,又是外援。裘经纪人觉得自己就是大家长,上前说:“教授去大剧院看他老师彩排了。”
“他倒是知道该去什么地方,为人师长,哪能这样自私?这是对你们的极不负责。”宋书宁愤懑道。
沙楠乐了:“开始挑拨离间了。”
“你找教授有事吗?有事的话给他打电话。”裘逸冷了脸,没指望这人鼓励他们,可也别泼冷水啊!
“没什么事,盛教授年纪轻,很多地方想不周到。我毕竟是弦乐系的教授,教过你们,想着过来给你们几句忠告。人生的路,每一步都得慎之又慎,一不小心,就会给自己留下污点,以后想擦也擦不掉。”
沙楠他们三个眼珠子差点儿没掉出来,这位是有被害妄想症吗?
宋书宁指着三人:“别以为我危言耸听,日后你们进乐团,人家一调查,这人在酒吧混过,立马刷掉。”
裘二代财大气粗地一挥手:“无所谓,人家不要,我要。我建个音乐厅,成立乐团时就招酒吧乐手。”
宋书宁脸色铁青。一旁好不容易弄清他来意的琥珀皱起了眉头:“我不赞成你的说法,什么叫独奏能力不及合奏?只有独奏能力强,音乐修养更完善的乐手,才有资格和别人合奏,不然就成了你们爱说的猪队友。至于酒吧,很多演奏大师都是独奏极其辉煌,但同时又兼顾合奏的音乐家,他们演出的地点有时就放在酒吧。”
“是吗?那大概是中西方文化差异太大。反正我尽了一个老师的本分,你们听进去多少,是你们的事。”宋书宁挺直身子,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等他一走,几人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沙楠说道:“咱们今晚在华城之恋演出,华音里很多人说要早早去占座。他一定是听说了这事,嫉妒了。”说完,又悄悄告诉琥珀,“她也去。”
她?哦,明白了,这个“她”说的是“沙华音”他妈。琥珀也不知自己怎么就立刻看向秦笠,秦笠淡淡一笑:“怜惜没空,她要练舞。”
琥珀“嗯”了声,心里面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裘逸找了辆七座的商务车,将几人一块儿拉走了。
“谁的短信?”因为大家拿的都是队机,短信提示音一样,响一声,个个都掏出手机看一眼。
“是我!”琥珀不太熟悉手机功能,手忙脚乱地点开。是盛骅发来的短信:到哪了?
沙楠拿过琥珀的手机,替她回道:“还有五分钟到酒吧!”
“多一分钟,我就不等了。”
沙楠问:“盛骅也在酒吧?他不是去大剧院了吗?”
“大概是不放心,特地过来看一眼。”秦笠接过话。
果真就一眼。白色绝影卓越不凡地停在路边,车窗半开着,盛骅人都没下来。确定了几人一个不少,目光落在琥珀身上,说了声:“我走啦!”喑哑的嗓音,有如低沉的大提琴声,就像他等在这里,就只为了和她说这一句话。
琥珀的头一下子晕了,就那么呆呆地站着,什么回应都没有。
盛骅想着琥珀那一脸的呆相,上扬的嘴角就怎么都下不来。今天是第三次彩排,梅耶发现了不少问题,要和乐团开个短会,总结下还有哪些地方需要改进。会议结束,还要再排一次。盛骅在下面坐着,突然就坐不住了,和江闽雨打了声招呼就离开。盛骅不担心红杉林的演出,他就是想来看一眼。大剧院到华城之恋还挺远,开车要半个小时。他等了一刻钟,终于看到了琥珀。
他并没有要求她陪同红杉林来酒吧,看来她很有做音乐指导的自觉性,真是乖巧!
回去时盛骅的心情如同五月的晚风,轻如柳叶。前方发生了一起车祸,他不得不绕了很远的路,虽然多走了二十分钟,可他的心情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前面即将拐弯,他刚打开转向灯,就有一辆救护车大响着从绝影旁边呼啸而过,好像也是去往大剧院的方向。
盛骅的右眼皮倏地一跳,他下意识地踩下油门,紧跟着救护车追上去。手机响了,是房楷的来电。他戴蓝牙耳机时手直抖:“是我。”
“你现在在哪儿?”房楷的声音也不稳定。
“我看见你了。”盛骅把绝影往路边随意地一丢,跑向一脸沉重地站在音乐厅前的房楷。
房楷握住盛骅的手:“你要冷静。”
盛骅深吸一口气:“你说吧,我很冷静。”
房楷悲痛地看着他:“太突然了,我就站在那儿,眼睁睁地看着,却什么办法也没有,只能……”
盛骅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江老师现在人怎么样?”
房楷侧过身,盛骅越过他,百米冲刺般跑进音乐厅,每迈一步,他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往下沉一点。
越过观众席时,想起昨天老师坐在这里对他说:“即使上天明天就拿走我的生命,我也没有遗憾了。”老师那是在说笑,不是真的。老师说过,再难,总有路可走。老师孤身一人,唯一的挚爱就是音乐,他好不容易复出,状态正佳,不会的,不会的……
盛骅停了下来,围在乐池边的团员给他让开了道,他看到他们脸上的同情,看到了梅耶脸上的绝望与无助,看到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抬着担架向这边走来,看到了乐池中央,静静地躺在血泊中的江闽雨。
“轰”的一声,盛骅听到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倒塌了。这个声音,他在十五年前也曾听到过。只不过,十五年前,他会哭,此刻,他的眼睛却干得像被烈日炙烤的河流,水流枯竭,河床干裂,看不见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