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朝歌小时?候总喜欢哭,她的师父一边骂她,一边给她找吃的。那?时?候她还不适应民间的生活,穿衣服会被衣料蹭破皮,吃烙饼会被粗面划到嗓子,稍有不胜意就?包着眼泪哭。张彦之看着那?个发?髻乱糟糟的小姑娘,实在不能?相信,她长大后,会成为?一个能?一脚把猛虎踹飞一丈的大杀器。
又一年?过去了,她退回了六岁,师父从她身边消失。她穿着精美?的红色襦裙,扎着讲究的元宝髻。她淹没在洪流中,四周都是杀红了眼的乱兵和怪兽,李朝歌跌跌撞撞,不断哭喊着“阿娘”“父皇”。
张彦之心脏猛地?紧缩,不应该的,她不应该经历这些。她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就?算一无是处,也不应当经历人间疾苦。她这次一走丢就?是十年?,后面即便回去了,属于她的亲人、朋友乃至婚姻,全部变了味。张彦之知道她之后的人生并不幸福,她和亲人反目成仇,和她的丈夫两地?分居,她拥有强大的武力,可是她所做的事情却违背她的良知和师父的教导,她一边痛苦,一边背负着骂名踽踽独行。
一切错误,皆起于这次战乱。如果她没有走丢,她的一生,本来该像李常乐那?样繁华锦绣,无忧无虑,骄纵无脑得理直气壮。
梦中似乎有人唤他,只?要张彦之答应条件,对方?就?可以帮助他改变这一切。李朝歌可以平平安安地?在宫中长大,多年?后,李朝歌纵马游街时?,或许会像看中顾明恪那?样看中张彦之,当街将人抢回去。
张彦之脑海中纷纷扰扰,他还没有拿定主意,周围的时?空继续往后退。张彦之心中有一个地?方?不断蛊惑他,似乎只?要他答应,一切都将不同。
张彦之张口,正要说话,头顶突然传来一阵寒气。天?空仿佛被什么东西划开?一条缝,大地?像融化的冰层一样快速开?裂,地?面上覆上寒霜。树木、乱兵、宫廷车队变成碎片,纷纷朝下塌陷,张彦之也骤然失重?,掉落到无尽的深渊中。
张彦之被坠落感吓醒,骤然睁开?眼睛。他床前萦绕着一股紫雾,仿佛被什么东西打?中,重?重?地?摔出去。紫色雾气噼里?啪啦带倒了一地?摆设,外面人听到声音,飞快朝这个方?向奔来。
“五郎,您怎么了?”
侍从们吵吵嚷嚷冲进来,看到地?上缠绕成一团的紫雾,都吓得呆愣原地?。紫雾慢慢凝聚成一副兽骨,它甩了甩头,突然用?力朝张彦之的方?向冲来。
那?副兽骨阴冷苍白,双眼空洞,关节上缠绕着黑紫色的雾气,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东西。它一眨眼就?冲到床前,行动间掀起一阵风,吹开?了床幔。
青纱飞舞,张彦之瞪大眼睛,他明知道该躲开?,身体却完全无法动弹。他眼睁睁看着尖锐阴森的角骨逼近,仿佛都能?想象到这只?角刺穿他喉咙的感觉。
张彦之都准备好闭上双眼,忽然身前落下一道影子,铮然一声重?击从耳边炸开?。李朝歌用?剑抵住梦魇兽的独角,梦魇兽用?足了力气往前顶,李朝歌身姿突然微微一闪,站到侧面。梦魇兽失去了支撑,本能?往前冲,李朝歌左手如灵蛇一般,灵活地?从梦魇兽的头骨上穿过,握住它的独角,同时?膝盖重?重?抬起,左手配合地?往旁边一扭。
咔嚓一声,张彦之几乎都听到梦魇兽颈椎被拧错位的声音。李朝歌松手,转身一个旋踢,将那?副骨架远远踢出屋外。
梦魇兽撞塌了一面墙,用?力砸在地?上,许久都爬不起来。李朝歌活动了活动手腕,回头往旁边看去,目光是毫不掺假的疑惑。
顾明恪不是说梦魇兽只?对女子下手么,为?什么会跑到张彦之这里??李朝歌一心检查宫眷,要不是听到这里?有吵闹声,她都不知道梦魇兽跑到这边来了。
张彦之这时?候才发?现外面还有人,他跟着回头,发?现顾明恪站在帷帐外,一身白衣,单手背后,气定神闲地?对李朝歌说:“注意外面,它要跑了。”
李朝歌只?能?暂时?放下疑问,先出去收拾梦魇兽。张彦之惊讶地?看着顾明恪,刚才梦境突然坍塌,张彦之以为?是李朝歌,但是李朝歌才刚刚赶来,那?难道说……
顾明恪压根没有往张彦之的方?向看,他负着手,悠然往外走。侍从们连滚带爬地?往张彦之身边扑,而?顾明恪一袭白衣逆流而?行,和身周众人格格不入。
他们白日才发?生过不愉快,到现在恐怕顾明恪心情都没好。可是顾明恪依然及时?救了张彦之,之后挥一挥衣袖,一句话没说便离开?。
其?实张彦之这里?当真是顾明恪疏忽了,顾明恪按照惯常逻辑,将目标锁定在女子身上。但他忘了,梦魇兽以情为?食,女子纤细敏感容易动情,但并不代表梦魇兽只?吃女子。
某些心有真情的男子也是可以的。
顾明恪走出屋子,心想张彦之这个人真是讨厌,看见他就?烦。
深夜寂静,这里?的动静已经惊动了许多人,行宫各处陆续亮起灯光。女皇披衣起来,她平日里?总是一丝不苟,威严深重?,此刻未着妆容,能?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沟壑。直到这时?候,众女才能?意识到,女皇年?纪确实已经很大了。
张燕昌陪在女皇身边,深夜匆匆醒来,谁都来不及打?理仪容,越发?能?感觉到两人年?龄差距。女皇沉着脸,问:“外面怎么了?”
“张五郎那?边似乎出现了妖怪,盛元公主已经赶过去了。”
女皇眉心的川字皱得越发?紧:“妖怪?”
李朝歌站在花园中,手里?握着潜渊剑,凝神和梦魇兽对峙。梦魇兽只?余一副骨架,眼眶处黑洞洞的,看着渗人至极。宫娥已经吓晕了好几个,剩下清醒的尖叫着躲在远处,捂着眼睛看都不敢看。梦魇兽压低身体,寻找进攻的时?机,李朝歌也一动不动地?盯着它。
张彦之匆匆披了件外衫,不顾众人劝阻走到殿外。侍从哆哆嗦嗦跟在后面,不断劝他回去,张彦之都充耳不闻。他目光扫过四周,葱郁的花园中站着一只?可怖的骨架,不断有紫气从白森森的骨缝中溢出。李朝歌独自一人立在兽骨对面,再往远处,是东倒西歪的宫人,魂不守舍的太监,以及站在屋檐下,悠然自得的顾明恪。
顾明恪还穿着白日那?身衣服,浑身纤尘不染。身后草木葱郁,绿色浓重?的如同油彩,而?他负手站在阶边,清雅闲适,遗世独立。
和周遭一切格格不入,却又偏偏无比融洽。
张彦之眼前飞过一片花瓣,他回神,不由看向前方?。花园扬起一阵风,树上、草丛、地?面的紫色花瓣纷纷飞起,像漩涡一样绕着中间那?一人一兽旋转。
李朝歌剑刃竖起,身边真气鼓动,衣摆无风自舞。梦魇兽压低身体,忽然朝前方?扑来,李朝歌几乎在同时?从地?面跃起,剑尖划过,花瓣顺着剑招连成锁链,接连朝梦魇兽袭去。梦魇兽屡次三番被花瓣绊住,它挣脱不开?,恼怒至极,忽然仰天?大吼。
吼声如波浪般传遍行宫,草丛上穿过沙沙风声,仿佛某种回应一般,紫色的雾气从各处传来,湖面内外都弥漫起甜香。花瓣突然被打?散,飞旋着朝四周迸射,侍从慌忙拉着张彦之后退。他们刚刚躲开?,张彦之刚才站立的地?方?就?飞过来一片花瓣,纤细的花瓣如利刃一般深深嵌入廊柱,深度足有寸余。
周围响起各式各样的尖叫声,行宫的承重?柱是用?最坚固的木头做成,饶是如此都被削出裂痕,如果落在人身上,简直不敢设想。
李朝歌挽剑,根本不用?眼睛看,像可以预知一样击落各个方?向飞射来的花瓣,动作在花雨中快得几乎看不清楚。有一行花瓣直直朝她冲来,李朝歌朝后躲避,然而?后面就?是树木,李朝歌避无可避,一折身踩上树干,逆着重?量踏到高处。她步子又轻又快,花瓣跟在她身后,噔噔噔穿入树干中,最后也最强的一波花瓣飞旋着朝她袭来,李朝歌在最高处用?力一踏,借着反冲力飞起,腰身在空中轻轻旋转,刚好躲开?了花瓣。
但是她的长发?落在身后,系带被花瓣划断,满头青丝瞬间散开?。李朝歌落在地?上,长发?飞舞,她没有停顿,反手挽了个剑招,真气以她为?圆心外冲,瞬间将紫色的花海远远弹开?。
四周的树木都被这股气浪冲击,树叶、落花纷纷飞舞,周围的人不得不蒙住眼睛,连连后退。他们好容易能?睁开?眼,看到李朝歌握着剑朝梦魇兽攻去。她还穿着白日那?身白色骑装,干净高挑,修长利落,在紫色花瓣中穿梭自如,每一招都能?在梦魇兽骨头上划出刻痕。梦魇兽被她打?的不断后退,最后悲鸣一声,被李朝歌的剑招击倒在地?。
李朝歌没有放松,执着剑立即欺身而?上。她本想用?剑刺穿梦魇兽的头骨,但梦魇兽空荡荡的眼眶中突然流下泪,低低悲鸣。李朝歌动作微怔,看骨骼这只?梦魇兽并不大,正值一生中最好的年?龄。它什么都没做错,只?因为?人类当权者的私心,它和它的族群就?被杀害,多年?骨埋泥下,不得解脱。
李朝歌怔松的这瞬息,背后忽的有香气袭来。李朝歌立刻闪身,躲过紫雾攻击。顾明恪站在檐角下,说:“梦魇兽善窥探人心,不要被它们的表相蒙蔽。它们杀了很多人,已经不再是曾经天?真无辜的瑞兽了。”
李朝歌定下心,不再心软,下手时?处处是杀招。梦魇兽即便修炼多年?,最终也不及李朝歌。它被刺中核心,身上的紫雾消散,它的关节重?新变得僵硬,最终化为?一堆白骨,扑簌簌落在地?面上。
这是行宫中最强大的一只?梦魇兽,它倒下后,花园中萦绕不散的紫雾慢慢消退,连原本无处不在的甜香都变淡了。湖面上吹来浩荡的风,将李朝歌的长发?吹得四散飞舞。李朝歌收起剑,对着远处高台轻轻拱手:“圣上见谅,儿臣失仪。”
女皇由张燕昌、宫女陪着,在宫殿前看了许久。女皇淡淡颔首,虽然她身上全无装饰,但声音中丝毫不减帝王威严:“这是什么?”
李朝歌回道:“梦魇兽。这里?之前是一座庙,建庙的主人为?了汇聚风水,杀了许多异兽埋在地?下,人为?改变山川地?理。后来炀帝将庙拆了,改造成行宫。不过圣上放心,为?首的梦魇兽已经被诛,剩下的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女皇点头,夜已经很深了,即便女皇精力好也毕竟不是年?轻人,确定了外面没事后,女皇放下心,由众人扶着回去睡觉。东倒西歪的宫人纷纷反应过来,上前收拾东西的收拾东西,侍奉主子的侍奉主子。
顾明恪在一众乱相中独自逆流而?上,他分开?人群,拿出一根簪子,将李朝歌飞舞的长发?轻轻挽起。
李朝歌任由顾明恪捣鼓她的头发?。她握着剑立于风中,轻声问:“这样的梦魇兽,下面还有多少?”
“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