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纪安摆摆手,本就是他没看路才撞到人的,不关侍女的事。裴纪安看到她托盘里的东西,惊讶,问:“这是什么?”
“这是全福锦囊,里面装着桂圆、荔枝、枣子等果子?,是给表公子挂帐用的。”
裴纪安心想桂圆、枣子等是求子?之物,顾明恪用这些做什么?随即裴纪安想起来,明日是顾明恪成婚。
大婚前?,家长为了好兆头,会在新婚夫妻床前?挂各种讨喜的兆头,以多子?多福最为常见。顾明恪是如此,想来李朝歌那边也有。
裴纪安的表情几乎一瞬间冷淡下来。如今裴府各处都在准备婚礼,丫鬟说这些话本是讨喜气,但不知为何,她说完后大郎君表情却阴郁下来。丫鬟惴惴不安,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裴纪安冷冷看着端盘里那两个大红锦囊,上面的合欢花绣纹刺得裴纪安眼睛疼。他用力握拳,用疼痛提醒自己不能失态,然后淡淡对侍女说:“把东西给我,正好我有事去见他,我替你送过去吧。”
侍女迟疑,刚才大郎君看起来并不高兴,现在为什么又要?替她送锦囊?但主子发话,侍女没有质疑的权力,她恭顺应下,将两个精美的锦囊捧给裴纪安。
前?段时间顾明恪自作主张搬到府外,裴家正忙着其他事,没空管他。如今顾明恪即将和公主成?婚,这种大事必须从裴家走,所?以顾明恪也被拉回裴家了。
不过谁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等一成?婚,顾明恪就会搬到公主府,裴家仅是一个过渡住所?。所?以这段时间顾明恪和裴家相安无?事,只剩最后几天了,谁都不想生事。
裴纪安来到西院,雨声逐渐转小,叮咚叮咚砸在屋檐下。绿绮正在收拾东西,她看到裴纪安,连忙走出来问好:“裴大郎君安。”
裴纪安微微点头,问:“表兄在里面吗?”
说出“表兄”这两个字,裴纪安自己都觉得陌生。他已经多久没有叫过这个称谓了?自从那日在公主府决裂,裴纪安再也没喊过顾明恪表兄,两个人形同陌路,见面点点头,更无他话。
何况,裴纪安总觉得,顾明恪并不是他的表兄。或者说,他不是顾明恪。
裴纪安没有证据,但他的身体本能告诉他那个人不对劲。就如此刻,裴纪安对着顾家的丫鬟,很自然地吐出“表兄”这两个字,然而一旦对着顾明恪的脸,裴纪安就再无?任何亲近之意。
绿绮叉手,说:“郎君在里面,请裴大郎君随奴婢来。”顾明恪早就听到外面来人了,但他无?动于衷,依然专心翻阅面前的律疏。绿绮将裴纪安引入屋内,给两人上了热茶,就静悄悄退下。
茶香氤氲,水雾晕染在半空中。裴纪安和顾明恪静静对坐,两人之间仿佛隔了一层雾,明明近在咫尺,却如在云端。
过了一会,裴纪安率先?开口:“明日便是少卿婚礼,恭喜顾少卿。”
“多谢。”顾明恪淡淡颔首。裴家所?有人都为婚礼忙得脚不沾地,放眼放去,处处可见大红装扮,然而他这个当事人却静坐屋中,手执一本书卷,平静的仿佛局外之人。顾明恪回话时顺便扫了裴纪安一眼,他漫不经心,道:“裴司议多保重?身体,自上次一别,你似乎瘦了很多。”
裴纪安如今调到李怀身边,已经成?了东宫之臣,拜右司议郎。
裴纪安确实消瘦不少,政事上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太子病逝,皇帝体弱,天后掌权,李怀软弱,一切都往裴纪安最不希望的方向奔去;而?内事上,顾明恪和李朝歌即将大婚,京城内外都在庆贺这两人的婚礼,这让裴纪安如何宽心?
裴纪安扯了下唇角,语气中似有讥讽:“顾少卿人贵多忙,竟然还记挂着我,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顾明恪无喜无?怒,静静地望着裴纪安。顾明恪并不关心裴纪安,只不过裴纪安是他的任务对象,顾明恪总要保证裴纪安活着。
说起来,顾明恪已经很久没有关注过他下凡的真正任务——辅助贪狼渡劫了。顾明恪已经从最开始的迫不及待,慢慢变成随缘进行,到现在已经彻底撒手。
当初顾明恪答应时,本以为这个任务很快就能了结,最多不过耽误他两三天而已。现在,顾明恪已经做好在人间停留四五十年的准备。
他真是想不懂,渡劫而已,怎么能这么慢?仙人飞升之后,因为长久脱离人群,不知世间疾苦,所?以天庭时常会安排职务重要?的仙人下凡历劫,感受世间兴衰,体味人间百态,心境突破后才能恢复记忆,重?归天庭。因为要磨砺裴纪安心性,所?以顾明恪不会干预裴纪安的人生,更不会帮他摆平难题,只会在必要?时刻推裴纪安一把,帮助他早日勘破心劫。
结果,裴纪安耽误自己的时间不说,还连累着他上司的上司,一起滞留在人间了。
顾明恪如今已经看开,裴纪安只要没死就行,其余事情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
裴纪安并不知道面前人在想什么,他看着顾明恪漂亮的近乎妖异的容貌,感到一种空飘飘的茫然。
明明裴纪安刚重?生的时候,局面并不是这样。那时候他踌躇满志,而?顾明恪体弱多病,消极避世,所?有人都猜测顾明恪活不久。仅仅两年过去,裴纪安屡屡碰壁,前?程、婚姻都被他弄得一塌糊涂,亲人朋友都在指责他。而?顾明恪却青云直上,仕途亨通,无?论在朝中还是民间都享有盛誉,现在,顾明恪还即将尚公主。
仿佛最开始的局面对调了。当初在行宫时,世家郎君们还开玩笑,说说不定?顾明恪成婚在裴纪安之前?。谁知一语成谶,顾明恪竟真的赶在裴纪安之前?完婚。
对象还是李朝歌,裴纪安前?世的妻子。
两人对坐,彼此都无话可说。顾明恪不想再和裴纪安浪费时间,便问道:“右司议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有事说事,没事就可以走了。
裴纪安从袖子?中拿出一对锦囊,置于案上:“这是全福锦囊,婚礼前一天挂在床帐边,可保佑夫妻和美,多子?多福。”
裴纪安心中自嘲,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给前?世妻子的现任驸马送求子?锦囊,还祝福他们“多子?多福”。裴纪安知道顾明恪没什么可羡慕的,不过是从替身一换成替身二罢了,一个被李朝歌用来睹物思人的影子,这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但裴纪安看着面前大红的装饰,锦簇的合欢花,心底却总觉得愤怒。
顾明恪没想到还有这种讲究。人间这些年习俗变化真大,尤其婚礼,多出来很多顾明恪闻所未闻的礼仪。顾明恪收下,说:“多谢。还有其他事吗?”
顾明恪几乎将赶客写在脸上,裴纪安自然也无?意久坐。他站起身,走出几步,莫名停下。
顾明恪颇有些忍无?可忍,他秉着在公言公的态度,按捺住情绪,尽量平静地问裴纪安:“又怎么了?”
裴纪安没在意顾明恪语气中的不善,他转身,以一种复杂的目光注视着顾明恪:“你应当知道,盛元公主小时候被异人收养,在剑南长大。”
顾明恪颔首,表示自己知道。裴纪安又说:“她少时曾在屏山遇到一位男子,可惜两人擦肩而过,之后再无?缘分。”
顾明恪没懂裴纪安说这些做什么,他一双寒眸静静望着裴纪安,等待着裴纪安接下来的话。
裴纪安对上那双清冷、幽黑又淡漠的眼睛,几乎忍不住想低头。似乎仅是直视这双眼睛,就已经是极大的不敬。
但裴纪安咬了咬牙,还是将剩下的话说了出来:“她与你成?婚,并非爱你,她真正心仪之人是当年出现在屏山的男子。此后多年,她一直在寻找长相脱俗、气质清冷的男子,来东都后恰巧遇到了你。你并非她真心所?求,你只是一个替身。”
顾明恪微怔,随后若有所?思。原来还有这么回事,难怪前世李朝歌对裴纪安强取豪夺,偏执的近乎疯狂,难怪她今生见到裴纪安,一夕间爱恨全无,说下杀手就下杀手。原来,根源竟在当年屏山。
顾明恪去屏山捉拿牡丹在重置时间线之前?,也就是说,两世的李朝歌都看到了他。前?世顾明恪缉拿牡丹后就立刻回天庭审判,之后再没有下过人间,李朝歌自然找不到他。没想到,李朝歌因此盯上了裴纪安。
裴纪安毕竟是仙人历劫,一举一动都和凡人不同。抛开外貌不论,裴纪安身上那股仙气,和顾明恪还挺像的。
顾明恪心里倒有些对不住了,怪不得须弥镜选择他来帮贪狼渡劫,原来前世贪狼历劫失败,也有顾明恪的原因在。
裴纪安说完后,就一直等待着顾明恪反应。结果顾明恪并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一种恍然大悟的神?情,后面看着他时,隐约还有些歉意。裴纪安被那种眼神看得窝火,忍不住提醒道:“你明白什么叫替身吗?你只是另一个男人的影子,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被她幻想为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