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捏着银子,终于大着胆子回答:“家里没有遭灾,这是在逃役呢。过年之后,要祭尼山书院、洙泗书院和子思书院,接着还要大祀孔圣人。祭祀一场接一场,在兖州征召的役夫最多。草民全家,今冬突然被定为役户,官府说不需出役丁,上交二两银子的丁役钱就行。可这寒冬腊月,青黄不接的,家里上哪弄来二两银子?草民全家,欠孔家的贷钱还没还呢。”
这种脏事,孔家不会亲自出手,也看不上那几个丁役钱。多半是县里的佐官衙役,借着祭祀之名,而行搜刮之事。
张璁憋着怒火说:“孔家还放高利贷?”
老者说道:“不是衍圣公放贷,是孔家的旁支放贷。孔圣人的子孙仁厚,没有逼迫我等草民。那鲁王才是凶残,经常逼人借贷。这兖州是没法过日子了,草民想着带家人去登莱碰碰运气。登莱有港口,富裕得很,便是讨饭都更便利。”
所谓逼人借贷,这是豪强常干的事情。你就算有钱,也逼着你借高利贷,而且还不准你提早还款。
有强贷,就有强借。
比如豪强盯上某个富户,硬要上门借百两银子。你借出去以后,不找他还款也还罢了,若敢上门催收欠款,立即把你抓起来暴打。打得你撕毁欠条,另立借据,你反而欠那些豪强几百两银子。
“山东布政使张璁,登门造访!”张璁递上拜帖。
门子彬彬有礼,微笑道:“请稍待。”
张璁被请进会客厅,等待盏茶功夫,终于来了个能说话的。但并非衍圣公孔闻韶,而是其弟孔闻礼。
孔闻礼是翰林院五经博士,专门负责祭祀子思,衍圣公之弟专祭子思,就是从这人开始的。他宽袍大袖,雍容有礼,作揖拜道:“在下孔闻礼,见过张按台!”
按察使亲自登门,还见不到衍圣公?
张璁心里愈发愤怒,挤出笑容说:“见过孔博士,久仰大名。”
孔闻礼潇洒笑道:“请饮茶。”
张璁懒得跟对方绕弯子,说道:“济南知府清田,在历城县郊清出数千亩地,皆言此乃孔府之田产。知府聂豹不敢怠慢,亲自来到曲阜求证,却无法见到孔氏族人。因此,只能由在下亲自拜访,请孔府出示相关的田契和税票。”
孔闻礼一脸惊讶:“孔家在历城县也有田产吗?那定是孔氏旁支的产业。”
张璁问道:“不知是哪脉旁支?”
孔闻礼说:“这个……在下要去查问一番。”
张璁问道:“何时能问清楚?”
孔闻礼道:“不好说,孔氏一脉,枝叶繁茂,当细细查问。”
张璁起身:“既如此,我便让聂知府,先把田产收归官府,等着孔家旁支来认领。若无人认领,便是无主之地。若有人认领,没带田契和过契也算冒领。便是带了田契和过契,若不能出具税票,也当从田产过户之时补交赋税!”
孔闻礼张开嘴巴,欲言又止。
张璁问道:“孔博士还有什么可说的?”
孔闻礼心思百转,突然笑道:“孔家就算在历城县有田产,也肯定没有几千亩那么多。历城县那些田亩,多半归德王所有,恐是清田之吏搞错了。”
德王为了逃避清田,把田产传给孔家,并不是真的就转卖了。
而是依托孔家的影响力,吓退清田的文官,期间由德王支付一些报酬给孔家。
眼见孔家的名头,根本压不住张璁和聂豹,孔闻礼瞬间就把德王给卖了,表示孔家不愿蹚这滩浑水。
张璁冷笑:“原来如此,打扰了,告辞!”
孔闻礼热情挽留:“张按台是礼学大家,在下既名‘闻礼’,自当求问讨教。不如,张按台在衍圣公府多住几日?”
张璁突然笑容灿烂:“如此甚好,我就不客气了!”
“呃……”孔闻礼尴尬难言。
我随口一句请客,你就直接坐下来点菜啊?
之后数日,张璁都在跟孔闻礼切磋学问。
孔闻礼作为翰林院五经博士,四书倒是背得滚瓜烂熟,五经却只通一本《诗经》。他在张璁面前探讨学术,就像一个本科生面对院士,还真只剩下“求教”的份儿。、
求教到第五天,孔闻礼突然说:“衍圣公有一孙女,年近及笄,未曾婚配。听闻王阁老,子嗣兴旺,不如结为秦晋之好。王相那边,便是庶出子也无妨,以王相天人之姿,庶出子也不会辱没了孔家。”
张璁勃然大怒:“吾乃朝廷命官,不是那九流媒婆,孔家如此不知礼乎?简直斯文扫地,有辱孔圣之名!”
孔闻礼连忙低头赔罪,一张老脸羞得通红。
突然,又进来一个家伙,却是弟弟孔闻音。孔闻音在孔闻礼耳边嘀咕几句,孔闻礼顿时变色,匆匆与张璁道别,跑去见北京来的传旨太监。
张璁一脸微笑,慢悠悠离开孔府,从客栈里召集自己带来的人手。
皇帝有旨,拆毁全国孔子塑像,今后只准供奉、祭祀孔子神位。
三天斋戒沐浴时间,孔家前脚领到圣旨,张璁后脚就带人杀向孔庙,他要亲自捣毁曲阜孔庙的孔子塑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