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数日,闻报答力台来归,帖木真便出帐迎接。答力台磕头谢罪,帖木真亲自扶着,且语道:“你既悔过归来,尚有何言?我必不念旧恶!”答力台道:“前由阿儿该等前来传谕,知主子犹念旧好,已拟来归,只因前叛后顺,自思罪大,勉欲立功折赎。今复得木华黎来书,急图变计,密与阿勒坛等商议,除了汪罕,报功未迟,不意被他察觉,遣兵来捕,所以情急奔还,望主子宽恕!”木华黎之计,已见一斑。帖木真道:“阿勒坛等已回来么?”答力台道:“阿勒坛、火察儿等恐主子不容,已他去了。只有浑八邻与撤哈夷特部、呼真部随我归降,诸乞收录!”帖木真道:“来者不拒,你可放心!”当下见了浑八邻等,都用好言抚慰,编入部下。一面整顿军马,自巴勒渚纳出师,将从斡难河进攻汪罕。
甫到中途,忽见合里兀答儿及察兀儿罕两人,跨马来前,后面带着了一个俘虏,不由得惊喜起来,便即命二人就见。二人下骑禀道:“日前受头目合撤儿密令,叫我两人去见汪罕。汪罕信我虚言,差了一使,随我回来,我两人把他擒住,来见主子。”帖木真道:“你对汪罕如何说法?”二人道:“合撤儿头目想了一计,假说是往降汪罕,叫我先去通报,汪罕中了这计,所以命使随来。”
言未已,那合撤儿已从旁闪出,便向二人道:“叫来人上来!”二人便将俘虏推至。合撤儿问道:“你叫甚么名字?”那人道:“我叫亦秃儿干,”说到干字,已由合撤儿拔刀出鞘,砉然一声,将那人斩为两段。奇极怪极。
帖木真惊问道:“你何故骤斩他人?”合撤儿道:“要他何用,不如枭首!”帖木真道:“你莫非想报妻子的仇么?”合撤儿道:“妻子的仇怨,原是急思报复,但此等举动,统是木华黎教我这般的。”帖木真道:“木华黎专会捣鬼,想其中必有一番妙用!”合撤儿道:“木华黎教我遣使伪降,捏称哥哥离我,不知去向;我的妻子,已被父汪罕留着,我也只可来投我父,若能念我前劳,许我自效,我即束手来归。谁意汪罕竟中我诡计,叫了这个送死鬼到来见我,我的刀已闲暇得很,怎么不出出风头?”言毕大笑。木华黎之计,于此尽行叙出。
帖木真道:“好计!好计!以后当如何进行?”木华黎时已趋至,便道:“他常潜师袭我,我何不学他一着?”总算还报。合里兀答儿道:“汪罕不防我起兵,这数日正大开筵席,咱们正好掩袭哩。”木华黎道:“事不宜迟,快快前去!”于是不待下营,倍道进发,由合里兀答儿为前导,沿客鲁伦河西行。将至温都儿山,合里兀答儿道:“汪罕设宴处,就在这山上。”木华黎道:“咱们潜来,他必不备,此番正好灭他净尽,休使他一人漏网!”帖木真道:“他在山上,闻我兵突至,必下山逃走,须断住他的去路方好哩。”木华黎道:“这个自然!”当下命前哨卫上山去,由帖木真自率大队,绕出山后,扼住敌人去路。计画既定,随即进行。是时汪罕脱里正与部众筵宴山上,统吃得酩酊大醉,酒意醺醺,猛听得胡哨一声,千军万马,上山杀来。大众慌忙失措,人不及甲,马不及鞍,那里还敢抵御敌军!霎时间纷纷四散,统向山后逃走。甫至山麓,不意伏兵齐集,比上山的兵马,多过十倍,大众叫苦不迭,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厮杀。谁知杀开一层,又是一层,杀开两层,复添两层,整整地打了一日夜,一人不能逃出,只伤亡了好几百名。次日又战,仍然如铜墙铁壁一般,没处钻缝。到了第三日,汪罕的部众,大都困乏,不能再战,只好束手受缚。帖木真大喜,饬部下把汪罕军一齐捆缚定当,由自己检明,单单少了脱里父子。再向各处追寻,茫如捕风,不知去向。又复讯问各俘虏,只有合答黑吉道:“我主子是早已他去了!我因恐主子被擒,特与你战了三日,教他走得远着。我为主子受俘,死也甘心,要杀我就杀,何必多问!”帖木真见他气象赳赳,相貌堂堂,不禁赞叹道:“好男子!报主尽忠,见危受命!但我并非要灭汪罕,实因汪罕负我太甚,就使拿住汪罕脱里,我也何忍杀他!你如肯谅我苦衷,我不但不忍杀你,且要将你重用!”说着,便下了座,亲与解缚,合答黑吉感他情义,遂俯首归诚了。帖木真善于用人。此时合撤儿的妻子,早由合撤儿寻着,挈了回来。还有一班被虏的妇女,由帖木真检阅,内有两个绝代丽姝,乃是汪罕的侄女,一名亦巴合,一名莎儿合。亦巴合年长,帖木真纳为侧室;莎儿合年轻,与帖木真四子年龄相仿,便命为四子妇。姊做庶母,妹做子妇,绝好胡俗。其余所得财物,悉数分给功臣。大家欢跃,自在意中,不消细说。是亡国榜样。
且说汪罕脱里领着他儿子鲜昆,从山侧逃走,急急如漏网鱼,累累如丧家狗,走到数十里之遥,回顾已静无声响,方敢少息。脱里仰天叹道:“人家与我无嫌,我偏要疑忌他,弄得身败名裂,国亡家破,怨着谁来!”悔已迟了。鲜昆闻言,反怪着父亲多言,顿时面色改变,双目圆睁。脱里道:“你闯了这般大祸,还要怪我么?”鲜昆道:“你是个老不死的东西!你既偏爱帖木真,你到他家去靠老,我要与你长别了!”该死!言讫自去。剩得脱里一人,孑影凄凉,踽踽前行。走至乃蛮部境上,沿鄂昆河上流过去,偶觉口渴,便取水就饮。谁知来了乃蛮部守将,名叫火力速八赤,疑脱里是个奸细,把他拿住,当下不分皂白,竟赏他一刀两段!还有鲜昆撇了脱里,自往波鲁土伯特部,劫掠为生,经部人驱逐,逃至回疆,被回酋擒住,也将他斩首示众!克烈部从此灭亡。可为背亲负义者鉴。
单说乃蛮部将火力速八赤杀了脱里,即将他首级割下,献与太阳汗。太阳汗道:“汪罕是我前辈,他既死了,我也要祭他一祭。”遂将脱里头供在案上,亲酌马奶,作为奠品,复对脱里头笑道:“老汪罕多饮一杯,休要客气!”语未毕,那脱里头也晃了一晃,目动口开,似乎也还他一笑。太阳汗不觉大惊,险些儿跌倒地上。帐后走出一个盛妆的妇人,娇声问道:“你为甚么这般惊慌?”太阳汗视之,乃是爱妻古儿八速,便道:“这、这死人头都笑起我来,莫非有祸祟不成!”实是不祥之兆。古儿八速道:“好大一个主子,偏怕这个死人头,真正没用!”说着,已轻移裙履,走近案旁,把脱里头携在手中,扑的一掷,跌得血肉模糊。太阳汗道:“你做甚么?”古儿八速道:“不但这死人头不必怕他,就是灭亡汪罕的鞑子,也要除绝他方好!”乃蛮素遵回教,所以叫蒙人为鞑子。太阳汗被爱妻一激,也有些胆壮起来,便将脱里头踏碎。一面向古儿八速道:“那鞑子灭了汪罕,莫不是要做皇帝么?天上只有一个日,地上如何有两个主子!我去将鞑子灭了,可好么?”古儿八速道:“灭了鞑子,他有好妇女,你须拿几个给我,好服侍我洗浴,并替我挤牛羊乳!”慢着,恐怕你要给人。太阳汗道:“这有何难!”遂召部将卓忽难入帐,语他道:“你到汪古部去,叫他做我的右手,夹攻帖木真。”卓忽难唯唯遵命,忽有一人入帐道:“不可,不可!”正是:
毕竟倾城由哲妇,空教报国出忠臣。
欲知入帐者为谁,且至下回表明。
《元史》称汪罕为克烈部,所居部落,即唐时回纥地,是汪罕非部名,乃人名也。然《本纪》又云,汪罕名脱里,受金封爵为王,则汪罕又非人名。若以汪王同音,罕汗同音,疑汪罕为称王称汗之转声,则应称克烈部汪罕。何以史文多单称汪罕,未尝兼及克烈乎?《太祖纪》又云:“克烈部札阿绀孛者,部长汪罕之弟也。”既云部长,又云汪罕,词义重复。要之蒙汉异音,翻译多讹,本书以汪罕为统称,以脱里为专名,似较明显,非谬误也。
汪罕之亡,为子所误;乃蛮之亡,为妇所误。妇子之言,不可尽信也,如此!然脱里未尝不负恩,太阳汗未尝不好战。祸福无门,人自召之,读此可以知戒,文字犹其余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