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若尘做过很多梦。
大多混乱、破碎、迷幻,梦里氤氲旖旎若烟云,梦醒清明沉静如深潭。
这些梦,总是遗忘的很快,仿佛有一个刷子无情的洗刷记忆里所有的荒诞与虚幻。
睡醒的那一刻,梦境便已支零破碎,待到洗漱完毕、着衣下床,那些在梦中汹涌如潮水的情绪早就伴随着记忆一同退潮。
他便又是那个无忧无虑的桑若尘了。
当然,也有少数完整的、清晰的、能记住的梦境,铮说,这是婆娑因梦,介乎真假之间,若沉迷其中忘却自我,便永远醒不来了。
桑若尘为人散漫而自由,心很大的同时,又有着近乎野兽的敏锐直觉,起初他觉得无所谓,不就是做梦嘛,哪怕梦里危机四伏,他也不会害怕,因为他知道那是梦,他随时可以醒来。
然而之后的每一次婆娑因梦,他都会觉得自己沉入了更深的梦境,越来越真实的梦境仿佛现世,宛如泥沼一样用力将他拽入深渊。
每次要死不活的挣扎着醒过来,他都会捂着胸口,咬牙忍受那令人窒息的压抑与痛苦,消化梦里的一切。
他逐渐恐惧,开始不愿意入睡。
幸好,他是个修士,长时间不睡觉也没什么大碍。
只不过,失去了梦境,他的修为似乎也陷入了瓶颈。
这时候,桑若尘才知道,他之所以修为进步飞速,不少他天赋异禀,而是他……善于做梦。
铮曾经问他,至今为止,做过几个婆娑因梦。
他轻描淡写道,约莫几百个吧。
那是他第一次在铮的那张兽脸上见到惊讶的表情。
铮说:你很厉害。
他挑了挑眉:有多厉害?
铮: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他以为铮在开玩笑,不过是做了几个梦而已。
直到有次他差点没能从婆娑因梦中醒来,他才知道,铮所言非虚。
婆娑因梦,是圣人观世间百态所形成的梦境,对心性、意志力,以及修士的神魂都是极大考验,对于普通修士而言,经历一次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了。
那么多或长或短的婆娑因梦中,最让桑若尘难以释怀,仿佛折磨自己一样一遍遍在脑中回想的,只有那烽火狼烟的乱世。
乱世,往往伴随着天灾人祸。
桑若尘在这个名为乱世的梦中,是一个因战乱流离失所的孤儿。
虽然在梦中,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但身为修士拥有格外浑厚的神魂,他还是展现出了与众不同的地方——
过目不忘,天生神力。
无论是学文,还是学武,他都能闯出一片天来。
但可惜的是,他只是个流浪的孤儿,根本没有渠道去拜师学艺。
他只能凭借着一股子蛮力,在混杂不堪的外城打出了自己的名声,任何一个流氓地痞,见了他都得好声好气的叫一声:火哥。
对了,他本名霍峰,因战乱失去家人之后,便改名烽火。
他心里憋着一股气,他想着自己早晚有一天会上战场,骑着大马,披着铠甲,手握□□,用力一挥,便亲自熄灭那让百姓家破人亡的烽火!
当然,理想总是美好的。
在他还未成年,还未来得及入伍参军的时候,战事便全面爆发了。
大秦以一国之力对抗卫、齐两国,朝廷发布了新的紧急征兵制度。
年满十二者,皆被视作劳壮充丁入伍。
十四岁的烽火不出意外的被抓进军队,成了一个毫无话语权的小卒子。
烽火想着,他是准备长大了就参军,但不是现在,他现在太过年幼,还不足以让他在战场上自保,他得想办法逃走。
想逃走的又何止他一人?
这个名为朱雀军的军队,早已做好了士卒逃跑的准备,并且冷酷无情的全部抓回来军法处置。
烽火机灵,是最后一个被逮回来的。
他被压着在军营前的空地上打了二十军棍。
嘶……那力道,相当疼!
烽火怀疑要不是战事吃紧,军队里缺人,可能他们这些当逃兵的早就被处死了也说不定。
不过失去了修士记忆的烽火骨头硬的很,身上自有一股叛逆的劲儿,他梗着脖子骂骂咧咧:“我本来就不是自愿的!凭什么抓我?你们不就是怕死,不乐意自个儿冲在前面,就让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去送死吗?”
“我告诉你们,你们要不现在就杀了我,不然我下次还跑!我不会替你们这些孬种上战场的!”烽火忍着疼痛,咬的嘴唇都血淋淋的,却仍不服气的大声嚷嚷。
行刑的是个老兵,听了这话气得牙痒痒,忍不住反驳:“征兵的旨意是陛下决定的,我们朱雀军保家卫国,个个忠肝义胆,没有一个孬种!”
本来烽火一个人说还有点尴尬,这下有人接话,就更来劲了,冷笑着说:“保家卫国?保谁的家?卫谁的国?那些穿着锦衣吃着肉食的大人物吗?”
老兵怒火直往上窜:“当然是我秦国百姓的家!”
烽火毫不胆怯的瞪着他:“那我的家为何不在了?我不是秦国百姓吗?!”
老兵手里高高抬起的军棍一抖,打偏了。
“你说啊!你们朱雀军不是保家卫国吗?为什么还是有人因为战乱无家可归?本来活着就很不容易了,现下你们谈判失败了,跟人家打起来了,就把还没成丁的孩子往战场上送,这就是你们说的保家卫国?!”
字字诛心,老兵把军棍抬起又放下,惨白着一张脸,浑身发抖,烽火说的这些他怎么会不知道呢?军里也时不时有人议论着,才十二岁的孩子,本来是他们朱雀军应该保护的对象啊,现在却被一道旨意送上了战场……
饿殍遍山野,家家有哭声。
尤见老来骨,不闻少年人。
老兵叹了口气,目露悲伤:“这话……以后莫要说了。”
得亏是在他们朱雀军,换了其他军团,早就以大逆不道之罪论处了。
“你心虚了是不是?”烽火昂起头颅,喋喋不休,“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军爷,总是话说得好听,真上了战场,败得快,撤得也快!还有你们的那位陛下也是一样,天天就知道……那啥……对,文士说的穷、穷兵黔武!完全不懂休养生息!”
老兵抿了抿唇,握紧了棍子,然后狠狠打了下去!
“嗷——!”
烽火不设防的惨叫出声。
老兵算是狠下心了,一棍接一棍,边打边问。
“什么叫你们的陛下?!那是我们的陛下!大秦的君王!”
“穷兵黔武?你知道什么意思吗?你知道如果大秦不穷兵黔武,会怎么样吗?”
“你以为……以为我们、不想休养生息?!”
“我们,比谁都希望……”
老兵抹了把眼泪,红着眼眶打人。
烽火一开始还挺着背,最后也实在受不了了,“早就满二十棍了,你他娘的还打?!我要告你滥用私刑!”
“非私刑尔,我允许的。”
一个略带几分沧桑的男人声音响起,紧接着是一连串的脚步声。
老兵急忙放下军棍,单膝跪下,“将军!王副将!”
烽火扭着脖子回头,就看到了几个身披黑色盔甲的男人站在他身后,为首的一个年纪稍大,脸上满是风霜。
这就是朱雀军的大将军——
易岚。
四十多岁的年纪,在这个乱世已经算是老人了,他却依旧在战场上奔波。
烽火其实不是第一次见他,在很早很早以前,他还没有家破人亡的时候,朱雀军从他家门前经过,那个时候,这位大将军下了战马,向村人借了米粮,也包括烽火家。
然后……
烽火记不太清了,只知道那场战事是朱雀军赢了。
可是,年底大雪,田地里颗粒无收,他们村子因为没有存粮,饿死了很多人。
隔年,有一支敌军闯进了村,挨家挨户的找粮,发现没什么收获后,就屠了村泄愤。
那一晚,烽火躲在冰冷的井里,望着天上的月亮,连哭都不敢哭出声来。
回忆让烽火忍不住露出了仇恨的目光。
易岚走到他面前,低着头俯视他,“小孩,你恨我?”
烽火收敛表情,吊儿郎当道:“大将军说笑了,我就一小卒子,哪敢恨您啊!”
易岚沉默片刻,转过头对老兵道:“继续打,朱雀里没有刺头。”
老兵:“是!”
烽火:“……”
老兵再次举起了棍子,眼看着就要落下。
烽火连忙大喊:“停停停!再打我就要死了!”他没说谎,本来身体就不是很好,再打下去真要没命了。
易岚淡漠的掀起眼皮,“你这样的,上了战场也活不过一天,不如死在这里,还有人帮你收尸。”
烽火突然就觉得憋了口气,闷的心里发慌,他反驳道:“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在战场上,我是死在敌人手里,现在,是死在自己人手里!太不值了!”
易岚缓缓露出一个笑容,“你不是逃兵吗?怎么现在愿意上战场了?”
烽火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上套了,面不改色嘴硬道:“这……来都来了,不上战场杀几个敌军,不就白来了?”
听到他的胡言乱语,易岚也没说什么,只淡淡问:“还逃吗?”
还逃。
这话烽火留在心底,表面老老实实:“不逃了。”
易岚微微点头,对着一旁副将道:“这小孩,把他调到玄一队去。”
副将似乎有些惊讶:“他?……是。”
朱雀军按照天地玄黄分为四大军部,每部都按字号分了多个小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