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康成先生说起了这个话头儿,众人立刻便屏气凝神,洗耳恭听了。要知道康成先生可是本朝的术数大家,他说出来的话,定然是有七八分把握的。果不其然,郑玄果真开口了:“太原王家的家主老王述曾言:当涂者,车也,车上有帷幔,帷幔者,布也。高者,双口也,双口者吕也!这一句‘代汉者当涂高也’,里面嵌了两个字,便是大司马吕布的名讳!”
“噫!原来如此!我等受教了!”“恩师一语,胜过读书十年!”高足弟子们立刻便都恍然大悟了。既然大司马吕布就是取代汉朝的“当涂高”,自然是洪福齐天,洛阳城中的这一次叛乱,虽然声势浩大,早晚也要被彻底平定的。难怪康成先生意态神闲,丝毫不以为意!
“恩师,方才刚刚传来鹰信,在国子监门前的礼义广场之上,砍下了一百一十五颗头颅。其中,卫卓等四十七人手持兵刃,公然对抗官军,按照《汉律》,已经构成了谋逆之罪,理应诛九族。虽然其中有二十七个太学生,此时此刻,也说不得了,法网无情,不配触犯。”
“可是,还有五十八个太学生,是在卫卓的威逼利诱之下,被胁迫造反的。对于这五十八人的处置,士林之中一向颇有微词。大半儿的士人儒生认为,虽然罪不可赦,却情有可原,朝廷理应顾念太学生的身份儿,减罪一等,给他们一条生路。不知恩师以为是否妥当?”
问话的是郑玄最看重的高足之一,出身于关陇世家,虽然没有参加此次暴乱,可是毕竟份属同枝,便起了恻隐之心。他如此发问,便是要试探郑玄的态度,一旦康成先生口风有些松动,他便有鼓起如簧之舌,撺掇康成先生出面,挺身而出,纠结士林向昭懿夫人发难。
郑玄今年六十有六,一生颠沛流离,早就成了千年的老狐狸,哪里看不出他的心计?当下便微微一笑,朗声答道:“煌煌《汉律》所载:犯罪之事,首问行事,次问动机,而后问其中情由,谋逆之事更甚焉。大凡谋逆之事,只要有了动机,便可定罪,何况已有实迹乎?”
“可是,《礼记》有言: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太学生身份尊贵,又是受到卫卓的威逼利诱,为了保全性命,才不得不参加了谋反。被捕之后,都有绝大悔意,痛哭流涕不止。照这个情况儿,朝廷体恤民意,法外施仁,放他们一条儿生路,也不是不可以的。”
康成先生的一生砥砺身心,一心追求儒学真正的意义,不唯上,不唯书,只唯真正的儒学是问。他的高足弟子们也继承了他的这一个传统,敢于问难,敢于折辩,只要是为了寻求真义,不怕和老师红脸儿。这个高足弟子也是如此,他坦坦荡荡,一股脑儿将心中的疑惑讲了出来。“此言大善!”在座的数十人中,大半儿都赞同这位高足的说法,顿时便出言支持了。
一听此言,郑玄的脸色立刻就变得郑重起来了。“《商君书》曾言: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是法家奉为圭臬的治世真言。本朝自从文景之治以来,施行黄老政治,与民休息,自从武帝以来,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不过是明面儿上的。实际上是外儒内法,依法治国。”
“王莽的儿子杀了奴隶,王莽让儿子抵命。你们还在这里言之凿凿,说什么‘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太学生的身份高贵不假,可是,给他们高贵的身份,是让他们好生学习,见砥砺身心,将来报效朝廷和大司马的。而不是让他们拿着刀子和世家大族一起谋反的!”
说到这里,郑玄正襟危坐,双目中放射出了炙热的精光。“王莽被称为谋朝篡位的奸雄,还能秉持‘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政治信仰,难道本朝的士林,操守竟然还不如王莽吗?光武帝享国,世家大族出力良多,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谋反,朝廷要网开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