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唐将李嗣源,到了大梁城下,王瓒开门迎降。嗣源入城,抚安军民。未几唐主亦至,嗣源率梁臣出迎。梁臣拜伏请罪,由唐主温词抚慰,令仍旧职。又举手引嗣源衣,用首相触道:“我有天下,统是卿父子的功劳,此后富贵,应与卿父子同享了!”暗射下文。既入城,御元德殿受贺,梁相李振语敬翔道:“新主已有诏赦罪,我辈理当入朝。”翔慨然道:“我二人同为梁相,君昏不能谏,国亡不能救,新君若问及此事,将如何对答呢?”李振退出,次日竟入谒唐主。有人报告敬翔,翔叹道:“李振谬为丈夫,国亡君死,有何面目入建国门呢?”遂投缳自尽。还算有志。
唐主命缉梁主友贞,有梁臣携首来献,当由唐主审视,怃然叹道:“古人有言,敌惠敌怨,不在后嗣。朕与梁主十年对垒,恨不得生见他面。今已身死,遗骸应令收葬;唯首级当函献太庙,可涂漆收藏。”左右闻谕,当然依言办理。一面遣李从珂等,出师封邱,招降段凝。凝正率兵入援,遣部将杜晏球为先锋,途次接得唐主诏敕,晏球即贻书从珂,情愿投降。凝众五万,统随凝投诚。凝诣阙请罪,唐主好言抚慰,并温谕将士,仍使得所。
凝扬扬自得,毫无愧容。梁室旧臣,相见切齿,凝遂暗地进谗,极力排斥。于是贬梁相郑珏为莱州司户,萧倾为登州司户,翰林学士刘岳为均州司马,任赞为房州司马,封翘为唐州司马,李怿为怀州司马,窦梦徵为沂州司马,崇政院学士刘光素为密州司户,陆崇为安州司户,御史中丞王权,为随州司户,共计十一人,同日黜逐。段凝意尚未足,再与杜晏球联名上书,谓梁要人赵岩、张汉杰、朱珪等,窃弄威福,残害群生,不可不诛。唐主再下诏令,首罪敬翔、李振,说他党同朱氏,共倾唐祚,宜一并诛夷。朱珪助虐害良,张氏族属,涂毒生灵,一应骈戮。赵岩在逃,饬严加擒捕,归案正法。
这诏一下,除敬翔已死外,所有李振、朱珪、张汉杰、张汉伦等,均被缚至汴桥下,尽行处斩。所有妻孥人等,亦被收戮,敬翔家属,也并受诛。赵珪逃至许州,为匡国节度使温韬所杀,献首唐廷。岩家满门抄斩,自不必说。以上诸人非无应诛之罪,但由段凝媒孽,始命诛夷,唐主于凝何德?于群臣何仇耶?赐段凝姓名为李绍钦,杜晏球姓名为李绍虔。追废朱温、朱友贞为庶人,毁去梁宗庙神主,并欲发朱温墓,斫棺焚尸。河南尹张宗奭,已复名全义,自河南入朝唐主,唐主与语掘墓事,全义面陈道:“朱温虽陛下世仇,但死已多年,刑无可加,乞免焚斫,借示圣恩!”不忆妻女被淫否?唐主乃止,只令铲除阙室,削去封树,便算了事。乃颁诏大赦,凡梁室文武职员将校,概置不问。令枢密使郭崇韬权行中书事,寻进封为太原郡侯,赐给铁券,并兼成德军节度使,崇韬职兼内外,竭忠无隐,唐主亦倚为心膂。豆卢革、卢程等,本没有什么材能,无非因唐室故旧,得厕相位,坐受成命罢了。
唐主命肃清宫掖,捕戮朱氏族属。所有梁主妃嫔,多半怕死,统是匍匐乞哀,涕乞求免,独贺王友雍妃石氏,兀立不拜,面色凛然。唐主见她丰容盛鬋,体态端庄,不禁爱慕起来,便谕令入侍巾栉。石氏瞋目道:“我乃堂堂王妃,岂肯事你胡狗。头可斩,身不可辱!”朱氏中有此烈妇,安可不传!唐主怒起,即令斩首。继见梁末帝妃郭氏,缟裳素袂,泪眼愁眉,仿佛似带雨梨花,娇姿欲滴,便和颜问她数语,释令还宫。此外一班妃妾,或留或遣,多半免刑。是夕召郭氏侍寝,郭氏贪生畏死,没奈何解带宽衣,一任唐主戏弄。这也是朱温淫恶的孽报,该当有此出丑哩。好淫者其听之。
已而唐主第三夫人刘氏,及皇子继岌,自兴唐府至汴,当由唐主迎入,重叙欢情。刘氏家世本微,籍隶成安,乃父黄须,通医卜术,自号刘山人。唐主攻魏,裨将袁建丰掠得刘女,年不过六七龄,生得聪明伶俐,娇小风流。唐主爱她秀慧,挈入晋阳,令侍太夫人曹氏。太夫人教她吹笙,一学即能,再教以歌舞诸技,无不心领神会,曲尽微妙。转瞬间已将及笄,更觉得异样鲜妍,居然成了一代尤物。唐主随时省母,上觞称寿,自起歌舞,曹氏即命刘女吹笙为节,悠扬宛转,楚楚动人,尤妙在不疾不徐,正与歌舞相合。唐主深通音律,闻刘女按声度曲,一些儿没有舛误,已是惊喜不置,又见她千娇百媚,态度缠绵,越觉可怜可爱,只管目不转睛,向她注射。曹太夫人也已觉着,便把刘女赐与为妾。唐主大喜过望,便拜谢慈恩,挈她同至寝室,去演那龙凤配了。当时唐主正室,为卫国夫人韩氏,次为燕国夫人伊氏,自从刘女得幸,作为第三个妻房,也封为魏国夫人。刘氏生子继岌,貌颇类父,甚得唐主欢心,刘氏因益专宠。
唐主经营河北,每令刘氏母子相随。刘叟闻女已贵显,诣魏宫入谒,自称为刘氏父,唐主令袁建丰审视,建丰谓得刘氏时,曾见此黄须老人,挈着刘氏,偏刘氏不肯承认,且大怒道:“妾离乡时,尚略能记忆,妾父已死乱兵中,曾由妾恸哭告别,何来这田舍翁,敢冒称妾父呢?”忍哉此妇!因命笞刘叟百下,可怜刘叟老迈龙钟,那里禁受得起?昏晕了好几次,方得苏转,大号而去。入谒时,何不一卜,乃受此无情杖耶!看官!你想这位刘夫人,连生父尚不肯认,何况是他人呢?
既至汴宫,闻唐主召幸梁妃,自然生了醋意,便提出一番正语,与唐主大起交涉。唐主也自觉不合,乃出梁妃为尼。这位梁妃郭氏,被唐主占宿数宵,仍然不得享受荣华,只好洒泪别去。唐主慨赠金帛,并赐名誓正,作为最后的恩典。刘氏尚恐他藕断丝连,定要唐主遣发远方。唐主因命送往洛阳,为尼终身。
此事一传,内外共知刘氏权重,相率献谀。宋州节度使袁象先入朝,辇珍宝数十万,先赂刘夫人,次及唐主亲幸,遂得宫廷称誉,备邀宠赉,赐姓名为李绍安。此外如梁将霍彦威、戴思远等,亦皆纳贿宫中,阴结内援,得蒙唐主恩赐。段凝既改姓名为李绍钦,仍为滑州留后,他又因伶官景进,献宝入宫,刘夫人替他揄扬,竟升任泰宁节度使。还有河中节度朱友谦,博州刺史康延孝,相继入朝,无一不打通内线,厚沐恩施。友谦得赐姓名为李继麟,延孝得赐姓名为李绍琛,匡国节度使温韬,从前助梁肆虐,发唐山陵,此次因献赵岩首,仍居方镇,闻袁象先等俱受宠荣,也辇金入都,遍赂宫禁,即由唐主召见,再三慰劳,赐姓名为李绍冲,旬日遣还许州。郭崇韬劾他罪状,唐主不问。
既而楚遣使入贡,吴遣使入贺,岐遣使奉表称臣,引得唐主志满气盈,不是出外游畋,就是深居宴乐。刘夫人善歌舞,唐主欲取悦刘氏,尝自傅粉墨,与优人共戏庭中。优人呼为“李天下”。唐主亦以“李天下”自称。一日在庭四顾道:“李天下!李天下!”优人敬新磨,竟上前批唐主颊,唐主失色,余优大骇。新磨从容说道:“李天下只有一人,尚向谁呼呢?”唐主乃转怒为喜,厚赏新磨。
越数日出畋中牟,践害民禾,中牟令叩马前谏道:“陛下为民父母,奈何损民稼穑,令他转死沟壑呢!”唐主恨他多言,叱退中牟令,意欲置诸死刑,新磨追还该令,牵至马前,佯加诟责道:“汝为县令,独不知我天子好猎么?奈何纵民耕种,有碍吾皇驰骋哩!汝罪当死!”唐主听了此言,也不禁哑然失笑,乃赦该令罪,仍使还宰中牟。该令不失为强项,敬磨也有谲谏风。
唯伶官流品混杂,有几个能如敬新磨,并因刘夫人爱看戏剧,辄召伶人入戏,多多益善,诸伶得出入宫掖,侮弄搢绅。群臣侧目,莫敢发言,或反相依附,取媚深宫。最有权势的是伶官景进,平时常采访民间琐事,奏闻唐主。唐主亦欲探悉外情,遂恃进为耳目,进得乘间行谗,蠹民害政,连将相都怕他凶威。唐主本英武过人,乃灭梁以后,即如此糊涂,殊不可解。
宰相卢程,才不称职,已罢为左庶子。郭崇韬荐引尚书左丞赵光胤,豆卢革荐引礼部侍郎韦说,俱授为同平章事。其实光胤是轻率好夸,说亦不过谨重守常,都没有相国材略。况值此嬖幸当道,朝政昏蒙,单靠这几个庸夫,怎能斡旋大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