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嗣因稍顿,笑容一度恍惚。他看着玉华,觉得彼此间的熟识似乎裂开了一道罅隙,他竟没太听懂她在说什么,只当是什么错觉。
宁婉霜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将茶杯放回桌上,走远了些。
灵犀阵法需要全神贯注,君袭由此才遭了暗算,眼下被封在原地,说话已是艰难。他双手也被缚仙索缠死,刀俎鱼肉,却没能让他沉默自保。
“当年乌渺主动请缨,领兵攻打魔界,也是你在背后唆使的?”君袭继续问,自从宁嗣因亮出他这根倒刺,许多纠缠的往事忽然变得清晰。
魔族在边界处恣意挑衅,蓬莱完全可以视作是昏庸的老魔君心血来潮,不必着他们的道。而且,那时的乌渺还在忙于重整仙族一事,为之动摇了许多人的利益,日复一日都行走在刀刃上,无数人在唾骂也在仰望,只盼这位不可一世的蓬莱仙主能犯下什么致命的错,将自己一朝打入深渊。
就在草木皆兵之时,乌渺公然将一个人族男子带回了蓬莱,虽不是什么触犯仙界规条的事,却也成了众矢之的,乌渺高坐仙主之位,早已是危机四伏。
君袭曾试图规劝于她,两人闹得不欢而散,甚至,连同那个她带回来的人族男子,都成了所有蓬莱人眼中的祸水。可蓬莱本不是这样乌烟瘴气的地方。
直到乌渺上登九重天,决意出征魔界,各方的剑拔弩张才暂时止戈,众人都开始翘首以盼出征的结果——用一处胜负来决定另一处的胜负。
君袭不知道乌渺为何会这么做,毕竟仙魔之间千万年来摩擦不断,不必因为几次愚蠢的示威就赌上自己的前途。后来他才想起,乌渺之前曾找过宁嗣因几次,当时还以为只是普通的开解,毕竟宁嗣因最像一个会认真倾听的“局外人”,可如今看来,循循善“诱”恐怕才是真的。
借这场原本可以莫须有的大战,来为自己换得一个谋事的机会。
宁嗣因不太认同君袭的话:“我只不过是帮主上认清了她心中真正的所思所想,何来的唆使?”
故人已去,旧事难追,再争论这些毫无意义。君袭放弃了这场口舌上的争执,看向眼前的故友:“你到底想做什么?外面都是些什么人?”
宁嗣因款款起身,朝他走来:“放心,我没有动蓬莱……”
“外面的天色,只是幻阵的缘故。”宁嗣因将他扶起,君袭在他的搀扶下走得被动。
“灵阁之外,蓬莱一切如常——八十一座星宫光耀璀璨,众仙各司其职,逍遥自在,万千仙灵栖居蓬莱山林,只待有朝一日化身成人,去追逐更广袤的天地……”
君袭被他扶至门口,昏黄的光刺着他的眼,然后,他在耳畔的娓娓道来里,逐渐看清了跪在院子里的人。
蓬莱各大仙族的少年骄子!
君袭心神一震,禁不住咳出残血,怒道:“宁嗣因……你……何时……”
少年人同样被缚仙索所缠,绳索上绽开一朵朵白莲,花瓣却能割伤肌肤。满眼都是遍体鳞伤,所有人低垂着头,已然失去了意识,成为宁嗣因用来威胁和控制蓬莱各大势力的筹码。
君袭下意识在筹码中寻找着,隐隐揪紧了心,宁嗣因却看穿了他:“辅尊大人不必忧心,我手下的人还没那么争气,暂时抓不到你的好侄儿,光是这些人就够他们折腾好久了。”
“抓到了又如何?你莫非以为蓬莱君家会舍不得一个年轻孩子?”君袭脸色铁青。
“正因如此,”宁嗣因逐渐松开他,君袭复又瘫倒在门前,“拿净儿来威胁你会更好。”
君袭勉强支撑住自己,不为所动,宁嗣因笑着摊开掌心,灵力幻化成一株仙莲,被指尖轻捻,而后莲身长成一柄剑,残影一过,剑尖瞬间捅进了一个少年人的心口!
君袭愕然,看着带血的剑软成了莲花,在倒地的少年人身上盛放,宁嗣因平静地收手。
“你做什么……”君袭竟不知要以何种语气来面对他。
宁婉霜恰好来到门前,注视着地上那朵血淋淋的莲花,和少年人在沉睡中就此长眠的神情,扶在门上的手忽然一滞。
“以此告知辅尊大人,没有玩笑话,这就是真正的威胁。”宁嗣因此刻才冷下了脸。
“不过我一向不喜欢离别,待我与玉华达成心中所想,这些少年人自然会平安地回到自己的家。”
宁氏兄妹一前一后远去。
袖手一挥,阁门从此紧闭,君袭被囚在其中,再也无从知晓这扇玉石之门背后,还会发生什么。
如宁嗣因所说,蓬莱并不知道灵阁发生了什么,顶多是九重天下坠一事让众仙将手脚都束缚了起来,举止变得小心谨慎,唯恐何处蛰伏着危险。
宁婉霜在离开灵阁之后回头停留了一眼,宁嗣因有所察觉,轻轻唤了她一声:“玉华?”
这个名字与她惯常听见的称呼不同,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宁婉霜始终板着脸,脑海里被方才那场短促而貌似平和的杀戮搅得有些乱。
宁嗣因不再叫她,等着她自己回过神来,望向自己:“何事?”
“不该是我问你何事么?”
宁婉霜跟上了他的步伐,没有回避:“你适才为何要杀人?”
宁嗣因有一丝犹疑,但宁婉霜从不是会打趣的人,他只得笑叹:“九重天第一无情无义的玉华上仙,居然在问我为何要杀人?”
“我没有怜悯谁,只是觉得这样欠妥。”宁婉霜稍有不屑。
“你以前是不会说这种话的,”宁嗣因试图迎上她的目光,“护着一帮无用又愚蠢的人,就妥当了么?”
宁婉霜淡淡看向别处:“罢了,我才从人界回来,还没有歇息好。”
“那先回去好生歇息吧,之后,就别再离开我了。”
宁嗣因拂过她冰凉的手,莞尔一笑,随后兀自朝前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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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荡峰,藏书阁。
云清净伏在案边,借着阁顶的天光,焦急地翻看书箧里的信。
肩上忽然盖过一件灰氅,云清净在紧绷中冷不丁一颤,匆忙回头,发觉是风醒,虚惊一场。
“别再冻着了。”风醒在耳畔呢喃,也没有多叨扰,顺势坐在他身侧帮忙看起来。
苏云开悄然抬起眼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在云清净说出那句“他是我喜欢的人”之后,再看这两个孩子相处,忍不住在心里慨叹一番,不愧是年轻人,情意如此坦荡,真是羡煞旁人。
“苏掌门?”霍潇湘唤他,没见动静,从书架背后探出一个头,“可是想到什么了?”
苏云开倏然回神,趁不打扰案边那两人,煞有介事地拉着霍潇湘躲进角落,问:“霍宗师可知晓?”
“知晓什么?”霍潇湘被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问得茫然,苏云开毕竟年长一轮,谈论这种事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指了指云清净那头,霍潇湘恍然大悟,犹豫地“嗯”了一声。
“不会也是净儿告诉你的吧?”苏云开自个儿含蓄惯了,对这么直白大方的不免惊奇。
霍潇湘琢磨一阵,摇摇头:“那倒不是,是之前某一日我与洛水江氏的少盟主一同饮酒时,听他说的。”
“噢?”苏云开越发好奇。
霍潇湘还能回忆起那时江信的醉态,在提及江家与墨家解除婚约之后,幽幽地说:“心上人么?难啊……有时候我倒真羡慕风公子那般定力……分明近在眼前……也能克制住自己……”
“醒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