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逐峰上静得落针可闻,一如那日在浮沉堂内,戏弄后沉默,沉默后再戏弄。
从来都没有人将他的话当真。
苏云开挑起剑尖,四劫阵消逝的地面瞬间裂开几道罅隙,功力内敛深厚,已臻化境。
众人望着斑驳的裂痕,忐忑不安,像是从未认识过眼前的人。
“云开……”雁知秋知他这是在用他的法子示威,多少年了,从来都舍不得说一句重话来发泄。
“雁掌门,”苏云开静静开口,“罚完了么?罚完了就先行告辞了。”
白姑娘将所有目光都倾注在他脸上,竟再也看不透彻。
雁知秋无话可说,回头瞥了一眼司掌门,这位老前辈神情如塑,看得出正压抑着满腔的怨怒,但并没有打算站出来主持大局。
雁知秋不想自讨没趣,顿了顿,复又看向苏云开,指着这白衣女子问:“你与她熟识?”
“不熟。”白姑娘抢先道。
苏云开看向她,答得平静:“二十年前从灵荡峰山门外救回来的。”
白姑娘猜不透苏云开想做什么,只能用胁迫的眼色压向他。
雁知秋自然明白二十年意味着什么,气不打一处来:“她……她可不是凡俗之人!”
他原本想斥一声“妖女”,可望着苏云开森冷决绝的模样,只好换了种说辞,但四劫阵中张开的蝶翼乃是众人亲眼所见,根本无可辩驳。
苏云开缓了口气:“我知道。”
“你知道?”雁知秋朝他凑近了些,“你知道又为何还要同这种人打交道!仙门中人如何能亲近妖邪之流!苏云开!你竟被迷得是非不分了么!”
“找死!”白姑娘怒目一瞪,出手时却被苏云开死死拽住。
“别闹了!”苏云开一声长叹。
白姑娘迎上他的目光,越发不解:“恩公你说过的,人世间也讲究一个公平,有夺便有失,有来便有往,如今我欠下命债,你又为何还来救我?”
“正因如此,不是我救你,是灵荡峰救你。”
苏云开斩钉截铁。
白姑娘当即接不上话来,露出了犹疑的神色,苏云开不再多言,护着她转身便走。
“苏云开!”雁知秋见他如此不管不顾,顿时气得横剑阻拦,“你这般当众徇私,对得起你这么多年的苦修么!赶紧将此女交出来!一切还可挽回!”
“从未得到过,何谈挽回!”苏云开亦是竖起倚泽,重压在雁知秋的剑鞘上,两人对峙的身影在地上拖得绵长而扭曲,众人望而生畏。
“熬得过四劫阵便算一笔勾销,乃是仙门自己定的规矩。倘若因为‘姓甚名谁’一事就能左右是非,那何必还要这规矩,但凡非我族类,皆得而诛之不就成了?可惜……苏某人微言轻,两遍四劫阵还不能让诸位解气,那雁掌门不妨考虑一下,将苏某的门籍,一并剔除了。”
“恩公!”白姑娘惶然将他拽住。
“云开!休得胡言!”司掌门也终于忍不住喝斥一声,唯恐苏云开犯了傻事,雁知秋难以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怒其不争道:“我看你真是糊涂了!”
苏云开却没有让步,继而高声道:“到底是谁糊涂了?媚上欺下,自以为是,这里糊涂的人还少么!”
他声色明亮,众人听来却似振聋发聩,雁知秋忽而迟疑地松开了气力。
“诸位自幼也应当学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今倒该多上一句——己所欲者,亦勿强施于人。泱泱仙门,即便非要迎合世俗分出个高低尊卑,不也还是以惩恶扬善、修身养性为己任?诸位别以为你们在乎的那些东西就是天,也别以为人人都一样,故而轻易地去践踏别人在乎的东西。”
“籍籍无名者,亦有其功成名就的活法,尊之,即为礼。礼之一字,几个人学了还作不得数。诸位要想对旁人苦口婆心,起码得先熟识一下吧?”
言毕,苏云开撤下倚泽,看向雁知秋,眼中的厉色淡了几分,用只有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音道:“知秋,君子之交本应淡如水,可如今这水也被世俗染得浑浊了,你就莫要再趟这浑水了,今日你是劝不住我的。”
雁知秋终是无奈侧过身去,神情被沉沉的暮色掩盖。苏云开习惯性地行了个礼,又抬起头来与司掌门对视一眼,只道是尽力为之了。
白姑娘自始至终都守在他身边,不声不响,回神之际,却是被苏云开一把抱了起来!
“你……”白姑娘稍显惊慌,苏云开倒是面不改色,循着浮沉堂的百步长阶,一步步走得平静。
倏然间,他手中的倚泽剑流入一股强劲的内息,只听“啪”的一响——剑身折断了!
折剑明志。
断裂的残片“当啷”砸在台阶上,又在天、地、人的注视下,一级级向下奔走。
“为什么……”
白姑娘听着耳畔一声又一声。
“不要再想了,人情世故,你永远也学不会的。”苏云开不看她,如是说着。
话语不轻不重,却犹如冰裂。
白姑娘望向那块渐行渐远的倚泽残片,紧绷的心弦忽然被过去二十年的岁月拨动了——
“铛。”
夜里,她蜷缩在木屋角落,哪怕是窗外呼啸的山风都让她格外警觉。苏云开端来一碗粥,见她心不在焉,便好心关上了窗,顺带点燃了一支蜡烛。
光亮让她恍惚,脑海里的厮杀逐寸瓦解,只余下眼前人稍显赧然的笑。
“姑娘若不嫌弃门中清贫,大可在此安顿下来……”
“来路不明。”她没头没尾地说了四个字,苏云开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笑着同她诡辩。
“哪里,尚且年轻,路还没开始呢。”
“铛。”
她站在半月坡上眺望苍穹殿外,有一帮仙门弟子在晨练,那年轻书生竟还有模有样地指点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剑术悟得还不错,偏偏爱用一把无锋的钝剑,是个怪人。
苏云开无意间转头瞥见她,当即恭恭敬敬地跑了过来,冲她行礼,举止青涩。
“要不要……带你四处逛逛?”
“铛。”
众仙门在山中围捕妖邪,灵荡峰弟子浴血奋战,将近黄昏才顶着狼狈的模样回来。
苏云开去到苍穹殿内为师弟们疗伤上药,随后将锁妖囊里捉回来的妖物关入禁地,讲了一堆性本善的大道理,妖精们都听得昏昏欲睡。
她跟了他一路。
“为何不杀了他们?”
“大奸大恶的都被别的门派收走了,这些都是犯了点小错的,关关禁闭就差不多了。”
她并不理解,但也没有再问,又指向他脸上的伤,苏云开笑着摆摆手,却被强拉着到小木屋上了药。烛光融融,两人不觉聊了起来,她破天荒地开口说了许多,苏云开看上去似乎很是欣喜,但言谈间从不逾矩,让人莫名安心。